第117章 番外三(中)

【四】

對峙將近半盞茶時分, 床上那衣裳淩亂的女子, 仍舊紋絲不動。

俏臉睡意初退, 懵然中凝著霜, 似極力思考著什麽,又似腦中一片空白。

她環視四周,懷疑自己做了一場夢。

夢中失陷於賊人之手, 被毒打、逼問, 經歷過持續饑餓、不眠不休的折磨,最終渾身乏力, 被灌下一碗黑色湯藥……沉沉睡去,墜入一場甜美的夢境。

此時此刻,夢醒。

可夢中的婚嫁之事、魚水之歡,確實發生過嗎?

她忽然覺得一切太不真實。

淩厲、狠絕、獨來獨往的她,怎會成了“只喜歡吃糖、逗貓、行事說話不經大腦”的傻丫頭?

且容許比她小了兩三歲的徐大公子……如哄小孩般摟摟抱抱、做出各種非禮之舉?

斂定心神, 真切的感官宣告——她的確嫁給了他。

“靜影……”徐晟咬緊牙關坐起,試探問,“程指揮使?”

她驀然記起,父母將畢生功力注入她後體內後, 確曾為她起過“靜影”之名。

因繼承祖輩遺志,她考進內衛府受訓, 嫌名字太柔弱,在卷宗裏改為“靖穎”。

而實際上,無論“靜影”或“靖穎”,她鮮少使用, 基本不被人所知。

大夥兒只會喚她“程指揮使”。

是誰把她本名泄露出去的?

突如其來的頭痛,使她一陣眩暈,搖搖欲墜。

徐晟見狀,顧不上肩傷,硬撐著搶至她身側,遭她擡手制止。

“別、別碰我……”

她眼裏閃掠的光芒,如刀鋒銳利。

徐晟艱難啟齒:“您被人下了蠱,為您治療的大夫說……”

“我知道了,”她冷聲打斷他,“有勞……徐內衛,替我拿件衣裳,謝謝。”

“是。”

徐晟神色無比復雜,如有喜,如有悲。

他即刻挪步至衣架前,以左手為她捧來內外裙裳,又訕訕地抱了自己的袍子,退至外間。

靜影呆望精繡粉櫻紗綾褙子、月白繡蝶暗花羅裙,有種想一一撕碎的沖動。

可她清楚,這套衣裙,她穿過。

縱然她不願相信自己會成天穿得粉粉紫紫四處招搖,更不想承認在徐家為仆,以及當徐少夫人時的言行。

可這些全然不像她所為的經歷,像異乎尋常的夢境,卻沒法從她腦海中抹去。

確認房中並無丫鬟,靜影下床,自行到衣櫥翻找,勉強尋得一件淡水綠的立領長襖。

當她褪去皺巴巴的紗衫,從妝台的銅鏡中瞥見淡粉色印記自頸脖蔓延至心口,思憶中教人熱血沸騰、羞憤欲死的畫面驟然浮現。

不僅僅是昨夜,還有從城南別院戲水後的數十個纏綿夜晚……

她擡起戰栗的雙手,死死捂住臉。

瘋了,真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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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間,徐晟右肩高高腫起,整條右臂幾乎動彈不得。

在侍婢協助下穿好衣裳,他低聲道:“去二叔那兒,請秦大夫來為少夫人診治。”

“可您的肩……”

“我無礙,沒睡好,不小心摔的!”徐晟故作輕松。

“您連這對襟罩甲也套不進……”

“少瞎扯!快去!”

他臉色一沉。

可若被人知曉,堂堂禦廷內衛被妻子一巴掌拍裂了肩膀,臉往哪兒擱?

盡管他刻意隱瞞,但無故受傷的事,還是惹來徐明禮夫婦關注。

二人從靜影一反常態穿了綠裳、獨自立於角落、寒著臉默然不語的情態推斷,徐晟的傷,與她意識醒覺脫不了幹系。

徐明禮早把小夫妻的恩愛看在眼裏,深曉兒子最是難堪,趁下人進進出出,低聲勸道:“晟兒,為父替你告個假,這兩日先歇著吧!程指揮使的事兒,不光要請大夫,你祖母和二叔那邊……也該打聲招呼。”

“是,謝父親體恤,”徐晟以傾歪的臂膀執禮,“您進宮參加慶典,恕兒子不便親送。”

“無妨。”

徐明禮長眸凝視兒子稚氣退去的臉容,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中。

周氏回眸望向靜影,向她報以溫和笑容,方陪伴丈夫離府。

於徐晟而言,比起肩膀的疼痛,更難熬的,是心痛。

上完藥,他屏退藥童、丫鬟、仆從,斜眼偷窺靜影的眉宇變化。

靜影仍如一尊花瓶般杵在屏風之側,雙目微垂,是以無從推斷她眸底縈繞的是冷冽或是疑惑。

她從前便是這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淡漠模樣。

哪怕大夥兒知道,相處時,她脾氣不算暴躁或孤傲,但陌生人常因這冷若冰霜的態度而退避三舍。

徐晟勉為其難一笑:“程指揮使,您……先坐會兒,我已派人請大夫了。”

與他眸光相觸,靜影眉峰一凜,不發半語。

徐晟只覺半邊身子寒徹骨,半邊身子則像被火燒。

“您、您記得我,對吧?”他傻傻發問,猶記她方才叫他“徐內衛”,又自我解嘲,“是否需要向您解釋……眼下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