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只合江南(第2/2頁)

他們說著什麽,她聽不到。耳朵捕捉到的都是不可能有人留意的、細微的聲響:骰子因為骰盅傾斜,撞上盅壁;夜來香花盆被放到走廊地板上;打火機的火石撞擊;跑馬燈內的轉軸的摩擦聲……

月光滾燙灼熱,燒著她的背。

如果先前表哥們對沈策還有不滿和挑剔,在昭昭眼通紅的一刹,都釋然了。這一對是情至深處,無人能解。

沈策以目示意,讓她開骰盅。

她在數十雙眼睛的注視下,緩緩揭開骰盅。躺在盅裏的兩粒骰子竟搖成了一對六。

……

“等等——”沈家恒想查骰子。

眾人眼前一晃,骰子被昭昭搶走,她握著兩粒骰子,帶著細微鼻音說:“願賭服輸。”

“不是我們願賭服輸,”沈家明笑著問昭昭,“是昭昭你,今晚真要願賭服輸嗎?”

她握著骰子,沒言語。

沈家明是在場除了她之外,唯一識破骰子有詐的人,一面佩服沈策,一面以兄長身份,慎重問昭昭:“你若不想答應,搖個頭,哥哥幫你把他趕出去。你若想嫁——”他擡眼,看沈策,“我為你置辦嫁妝,不會讓你輸給澳門那邊任何一個人。”

她抿抿唇,忽然起身,拉沈策的手腕:“哥我們回家,”輕聲又道,“回家說。”

沈家明一笑:“懂了,哥哥去辦。”

兩個表兄妹交換目光,她感謝表哥的不揭穿,表哥則告訴她:你看上的這個男人,道行深得很,日後若吃虧,記得回來哭。左右有一群哥哥做後盾。

沈策沒拿任何籌碼,贏了一晚,盡數還了回去。

院外的人,尚不知方才的熱鬧。

他們從青瓦下的長廊走到前廳,第一進來拜訪的客人們,三兩聚著閑談,有人認出她和沈策,招呼攀談都來不及。她急匆匆走,到第一進外的小竹林,轉身,把掌心攤開。

躺在手心裏的一對碧玉骰子,每一面都是六,顯然是特制的。

他低頭笑,她小聲控訴:“你這人慣使詐,過去都沒發現。”

“你什麽時候換的新骰子?”她問。

“最後一局。”

兩人對視,她從他眼裏看到竹葉交錯,月影婆娑。

“結婚的日子,要好好選,”他斂去笑,“兩家長輩看重這些,太過草率,怕他們不高興。”

她頷首,等他的下文。怎麽選,如何選,找風水先生?

“不如這樣,”他略作沉思,“你回去擲這骰子,什麽時候擲到雙六,我們就結婚。如此最穩妥。”

她一怔,這不是等於“隨時時刻”嗎?

等她回過神,又氣又笑,推他說:“真以為你要算良辰吉日。”

沈策笑出聲,摟住她,帶她離開宅院,向家而去。

當晚,廚房間燈火通明。沈策立在爐灶邊,端著碗冒著熱氣、出鍋不久的蒸豚,以筷尖挑了一小塊肉,嘗口味。旁邊扔著不少失敗品。

婆婆笑著在他身後問:“餓了?”

他搖頭:“豬油煉得不好,味道不對。”

蒸豚最後一步,要在出鍋後,拌以豬油,澆上豆豉汁,如此,滋味才算足到。古時尋常人家煉豬油,會像腌制臘肉一樣把豬油腌成臘油,吃時取用。他逢她生辰做蒸豚,豬油都和親戚討要,自己沒煉過,沒經驗。

婆婆輕推他到一旁,打開儲藏冰櫃,從裏頭拿出今日煉的。她看沈策長大,對他的言行和脾性了如指掌,見他試過兩次煉油,已知意圖,早準備妥當了。

一老一少,忙活半晌,完成蒸豚。

婆婆把燈關了大半,留了兩盞壁燈。婆婆話不多,和他面對面坐,看他吃。蒸飯和肉的熱量透過陶瓷碗,燙著他的掌心和指腹。像幼時,他半夜餓,婆婆常給他煮宵夜,陪他吃到一口不剩。

“要結婚了?”婆婆輕聲問。

“嗯。”他慢慢吃著,點頭。

“你從小就這樣,太高興了就不愛說話,反復做一件事,”婆婆笑著問,“今天也是?”

他慣於壓制本性,戒掉情緒,謹慎行事……無法宣之於口的感情壓了太久,早忘了如何表達。在婆婆疼愛的目光中,他像受到長輩“過度關懷”的少年,無以逃避,只是笑。

他手背上的燈光似有溫度,像真實的日光。他像看到一個小女孩,光著腳,端著碗蒸豚,聞著聞著,舍不得吃,說,哥隔壁家的姐姐嫁人,每桌都有,以後我嫁,你可不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