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Isabella·

伊莎貝拉對亨利八世的第一印象——取代了她在走廊上的那驚鴻一瞥——並不是他那令人驚異的肥胖體形, 也不是他臉上那異常憤怒又病態的神色,而是——

她聽不太懂對方說出的英文。

這讓她回想起了紐約——並不是每個中國人都說著一樣的語言,有些與她熟知的中文發音全然不同, 就像在聽一種全新的語言;然而, 也有一些盡管相似,分享著同樣的語法與句式,卻在發音上有些不同,譬如說她家樓下不遠處一家四川飯店的老板所說的中文,就如同亨利八世如今的英語一般, 讓她半明半懵。

盡管如此,有一種語言卻是國際通用, 古今相同的, 那便是人類的情緒, 伊莎貝拉完全能看出來, 即便已經死去了好幾百年,亨利八世仍然將自己視為大不列顛的君主,而一位君主是絕不會允許自己半夜三更在走廊上被攔下,並且還膽大包天地提出了想與自己“談一談”這樣荒謬的建議, 更不用說, 這個想與他談談的人,一只手還一直伸在自己的肩膀處。有那麽幾秒鐘,伊莎貝拉的耳朵裏只嗡嗡地回蕩著亨利八世響亮的咒罵嗓音——足以將遠在幾十英裏以外的倫敦人民都吵醒,便更加不必說溫莎城堡的侍衛了——而她還在本能地追逐著亨利八世的鬼魂身體,想讓阿爾伯特與康斯薇露能夠一直看到他, 直到她的丈夫一把將她撈進懷中,推進了一旁的另一條走廊,將門迅速地在身後關上——

自然,這能夠稍微阻攔一下溫莎城堡侍衛的行為無法阻攔亨利八世的鬼魂毫無障礙地穿過那堵木門,並且繼續惱怒地大吼著。伊莎貝拉只來得及聽見一句“比最有經驗的女支女的下體還要肮臟的”,就被阿爾伯特緊緊地捉住了胳膊,在溫莎城堡裏沒命地狂奔了起來,速度之快,讓伊莎貝拉甚至開始希望自己此刻是穿著束腰的,至少那樣她的胸部還能有點支撐,不至於在奔跑中傳來一陣陣疼痛;不僅如此,她的拖鞋還拼命在羊毛襪子上打滑,幾乎是靠著她翹起的足尖勾在腳上,使得她每跑幾步就無法控制地趔趄幾步。但伊莎貝拉不敢停下,阿爾伯特也不敢,他們都能聽見城堡侍衛向國家外交大廳趕來的沉重腳步聲,呼喝聲,還有在窗口接連亮起的火光。

康斯薇露飛快地在房間與走廊之間穿來穿去,向伊莎貝拉報告著那些侍衛所在的方向,讓他們能夠順利地遠離追捕。幸好,與亨利八世拉開一段距離以後——就像所有過於肥胖的人士一樣,他的漂浮速度並不快,無法與康斯薇露這樣如同小鳥一般輕盈的鬼魂相比——他的咒罵也就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了,即便他仍然緊緊跟隨在伊莎貝拉與阿爾伯特身後,至少也不會吸引來那些侍衛的注意了。

“如果今晚再重來一次,”當她與阿爾伯特不得不躲在一個空置的巨大木櫃中,躲避著正在四處巡邏,確認情況的侍衛時,她聽見自己的丈夫懊惱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我寧願走遍城堡去追逐你之前看見的那個愁眉苦臉的公主,也絕不會讓你去搭訕那位好國王——等等,讓我重新說一遍,如果今晚可以重來一遍,那麽我只想在溫暖幹燥,柔軟舒適的大床上度過這個夜晚,而不是這個冰冷,潮濕,而且似乎曾經有一千只耗子死在了裏面的櫃子。”

“我們馬上就能回去了。”感到有些愧疚的伊莎貝拉輕輕拍了拍阿爾伯特的手,悄聲說道。這是一個盡管能躲下兩個成年人,卻在他們加起來的體型相比之下顯得又淺又矮的木櫃,因此阿爾伯特不得不以跪在的姿勢躲在裏面,而伊莎貝拉則只能蜷縮在他的懷中,緊緊地被對方的手臂摟抱著,如此才能穩住身形,不至於讓她滑出木櫃。當伊莎貝拉說完這句話,她立刻便感到阿爾伯特手臂又勒緊了一些,緊接著,一聲輕笑從她的頭頂傳來。

“我改變主意了,實際上,如果今晚再重來一次,我說不定還是會選擇在溫莎城堡中像一只被獵狗們追逐的松雞一樣抱頭鼠竄。”

“為什麽?”伊莎貝拉禁不住皺了皺眉頭,因為她如今也聞到了那被阿爾伯特形容為“仿佛一千只老鼠死在裏面”的奇特臭味。

“因為我得以像現在這樣抱住你。”

他柔聲說道,伊莎貝拉只覺得心臟一滯,她的鼻子仿佛霎時間失去了所有的功能。

還好,康斯薇露的聲音及時在她的心中響起,救場般地喚起了她的理智。

我沒在周圍看見侍衛。她說道。我想他們都已經走遠了,你們可以出來了。

伊莎貝拉趕緊將她的話向阿爾伯特重復了一遍,除了理由換成了“我似乎已經很久沒聽到侍衛的聲音了”。只是,當她與對方躲在木櫃中時,即便有一隊大象轟隆隆地從木櫃旁氣勢磅礴地經過,也沒法蓋過她唯一能聽到的巨大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