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手鏡

李時和莫名其妙,但也不至於當場去駁溫容,只順勢低頭看了看。他穿的是常服,玄底金紋,紋樣不過是雲龍紋,不復雜,但穿來內朝議事也夠莊重了,腰帶下則規規矩矩地佩著一對白玉,更挑不出錯。

他摸不準溫容的意思,擡頭時邊上奉茶的青竹卻是一聲小小的驚呼:“陛下!”

“怎麽?”

“恕奴婢失禮。”青竹放下茶盞,看了李時和一眼,迅速垂下眼簾,死死地把視線壓在鞋尖前幾寸的地方。她從袖中摸出小小的一面手鏡,雙手捧著遞到李時和面前。

李時和擡眼,在巴掌大小的鏡面裏看見了自己,眉眼雅致,唇上點著一抹突兀的紅。他原本的唇色很淡,點染上來的口脂卻是紅的,在銅鏡裏都看得出邊界,讓人看恐怕會更明顯。

他本能地擡袖遮住下半張臉,借著遮掩使勁在唇上抹了幾下,低聲說:“是朕失儀。”

這就有點尷尬了,底下的都是男人,但都早成家了,平常沒摸過沒碰過,看看家裏夫人的樣子也知道那點紅的是什麽。能沾到嘴唇上,偏偏還是這麽巧的一點,實在讓人浮想聯翩。

其他人還是沒說話,一應低下頭裝死。溫容倒不在意,他十五歲起混跡平康坊,什麽架勢沒見過,不過是唇上沾了點口脂,還不夠他多看一眼的。

他撫平案上的絹帛,輕輕吹去並不存在的浮灰,半是嘲笑半是解圍:“陛下,花汁都沾在唇上了。花可不能吃啊。”

這就是報當時朝上的仇了,李時和也找不出話噎回去,閉了閉眼,放下袖子:“接著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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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朝說的是回紇的事,其實也沒用多久,約摸小半個時辰,在場想說話的就輪了個遍,由溫容記下來的也不過幾張絹。溫容也是最先走的,放筆起身,一套告辭的禮節挑不出一點兒錯,走時還從邊上宮人手裏順走一盤棗泥酥。

溫容向來如此,其他人也沒轍,依次告辭,往宮外走。

馬車停在望仙門外,沈仆射一路悶頭走,出了宮門時卻驀地止了步子,轉身擡頭,看著高闊的宮門。

他看得出神,邊上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想什麽這麽出神?”

話裏透著股熟稔勁兒,沈仆射微微一怔,轉頭看見的果真是個熟人,禮部尚書閔悠道。

天後朝時沈仆射初入仕,最開始就和閔尚書一同在禮部,當的也不過是員外郎。沈仆射出禮部時閔尚書還頗不舍,再後來沈仆射連跳幾級到了尚書左仆射的位置,閔尚書卻一直紮根在禮部。

當年的閔尚書美姿容、好風儀,當員外郎時還因為容顏秀麗被人暗地裏嘲笑,現在看著卻也不年輕了,臉部輪廓不再如少年時那般秀麗,變得硬朗些,膚色也更深了些,眼尾漫著細細的皺紋,頜下蓄的胡須裏居然有了幾根早白的。他這樣也說不上醜,在這個年紀的男子裏也算得上周正的,但若是見過當年的那個美少年,總又有些唏噓。

“沒想什麽。”沈仆射倒不太在意這個,只搖搖頭,“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啊。同在尚書省,還能說這種話,聽著也有點可笑。”閔尚書還真笑了一下,“你沒想什麽,那你看的是什麽?”

沈仆射看了閔尚書一眼,輕輕地說:“我看的是大明宮。”

“別的呢?”

“沒有了。”沈仆射說,“只是大明宮。”

話說得含蓄,幾乎什麽都沒透出來,但到底是多年的好友,閔尚書一聽就聽出了背後藏著的意思。他微哂:“孩子有孩子的故事,我們急又有什麽用?”

沈仆射沒理閔尚書,又轉頭去看望仙門,眼睛裏倒映出高高的拱頂和背後的那一方天空。他兀自說:“我既怕她沒有寵愛,又怕她得到太多。”

沉默良久,閔尚書還是沒說話,只伸手在老友的肩上按了一下,跟著嘆了口氣,嘆息聲同樣幽遠,遠得像是深山又像是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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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朝上的事沈辭柔一無所知,自然也不知道沈仆射憋在心裏的擔憂。她按著一貫的步調吃吃玩玩,一直玩到五月十六,回紇可汗從草原跋涉而來,終於入了長安城。

這位年輕的可汗名為頓莫延,也是個狠人,在父親死後,殺了長兄,從他手裏搶了號令草原的權柄,把回紇的牛羊趕到了突厥的草原上。他敢來,李時和也就敢開大明宮的門,只不過他沒去迎,甚至只和沈辭柔說了一聲,壓根沒讓她做什麽準備。

沈辭柔猜這是表個態度,讓頓莫延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再深的她就懶得猜了。

政事上李時和才是行家,她沒那麽閑去懷疑,既然他說不必在意,那她也樂得清閑,頓莫延入大明宮的那天還睡到巳時才起,懶洋洋地吃過午飯,午後拿了剪子去花園裏剪花。

清寧宮邊上就是花圃,養的都是薔薇,一月一開,開花時相當繁盛,盯久了還有點兒眼花繚亂的感覺。花養得好,開得也多,月月都會再長,剪幾枝也無妨,沈辭柔下手就不心疼,只挑著漂亮的那些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