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相期來生(第2/3頁)

衛青將她瘦削的肩膀攬住,幽幽地道:“從去年以來,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不行了,還要強撐著處理政務和家事,自己覺得一種無法克服的衰弱,在漸漸吞噬我的靈魂和力量。從前我可以舉起飛奔的一百斤石鎖,現在沉重得讓我害怕。平陽,難道你一直都沒有發現,院中那只被我的手掌打磨得光滑的石鎖,半年來,落滿了塵泥,甚至生出了青苔?”

平陽公主這才發現了自己的疏忽和粗心,她一直以為衛青比她年輕,身體不用擔心,沒有想到,提前面對衰老的,竟會是只有五十五歲的衛青。

她低聲抽泣了起來:“不要再說了,衛青。明天,我就前往未央宮,懇求皇上能免去你的職務,減少你的勞頓。”

“那怎麽行?”衛青的臉上浮出無可奈何的神情,“霍去病已經死了,衛家唯一的力量,就是我。雖然我有著出世之心,但為了總是悲哀哭泣的衛皇後和太子據,為了兒子們、外甥們,我必須勞碌到最後一刻。”

“又是他們!”平陽公主憤怒地低呼道,“那些戀棧於富貴榮華之中的女人和少年,他們有沒有想過你的蒼老?有沒有憐惜過你的疲憊?由於太多地費神勞力,你的頭發,在十年前就開始變得花白!”

“別怨他們。”衛青的臉上泛出哀憐之色,“皇後他們,也是騎虎難下,如果退一步,喪失的不僅是位置,而且是生命。原諒這些紅塵中的人吧,為了我。”

“我答應你。”平陽公主拭著眼淚。

“那麽,衛伉他們,和皇後、太子據,我都托付給你了。”衛青的眼睛裏閃爍著期待。

平陽公主低垂著頭,聲音十分悲痛:“為什麽要說這些不祥的語言?”

“身後,我只有這一樁心事。”衛青的話音十分沉重。

“你知道嗎?衛青,你交予了我一件過於重大和艱難的事情。有時候,我簡直要懷疑,嫁給你到底對不對?是不是一件發自至情的選擇?你是為了我的身份和我對你家族的保護,才娶我為妻嗎?”平陽公主的神色十分不悅。

“這麽多年了,你還會有這樣的懷疑?”

“不,我錯了,我在懷疑著一顆忠誠的心,在枉自猜測著一種堅定的感情。”平陽公主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衛青臃腫而長著老人斑的面頰,“少年時,人人都說你冷面無情,其實他們都錯了,你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豐富而深刻,對我,對兒子,對親人……為了這些人,你幾乎要付出了生命。”

“那麽,答應我的托付,我的老妻。”

“我答應你。我會盡一切力量照顧好他們,可是,我不敢承諾。”平陽公主嘆息道,“你知道,皇上年紀大了以後,變得更殘酷,更猜疑,而且很難接近,上個月我入宮求見,他竟然推病不見,這還是從來沒有過的。”

“但盡人事而已。”衛青也嘆息道,“天命所在,人力豈可勉強?身後,我唯一放心的人,反而是你,平陽。我會安靜地在我們已經建好的大將軍墓裏,燃起一盞萬年燈,等待你的到來。讓宜春侯衛伉和平陽侯曹襄這兩個孩兒一起,為我們合葬。”

“那麽,趙吉兒……”平陽公主的心情漸漸變得平靜,語氣十分淡泊地與衛青討論起身後之事。

“我對不起她,但即使在地下,我也無法接受三個人的感情。平陽,我只有你,也只要你。”衛青莊重地說,“我們的感情簡單而強烈,容不得第三個人。就像已故的平陽侯曹壽,你願意與他合葬嗎?”

“不,不,不,就讓他在河東郡的家族墓群裏,由那些姬妾們圍繞。”平陽公主的臉上露出些許難過的神色,卻堅決地搖著頭,“至少,他不會寂寞。”

“在地下,我隨身只要帶走一樣東西。”衛青說。

“是什麽?”

“那柄刀,那柄四十年前由你在南山下親手賜給我的刀,它曾經斬殺過自匈奴王以下的十數名大將,至今,到了夜間,刀鞘間還會傳出塞北的風聲。當一代將星墜落,他的刀也會失去靈魂,那麽就讓它在地下陪著寂寞的我們,好讓我們回憶起當年的情景。”衛青從壁上取下那把已經磨薄了的長刀,愛惜地彈了一下,刀身仍舊富有彈力。

妝台邊的渭南相思雀,啁啾地叫著,鳴聲有些悲切。

“把它們放走吧。”平陽公主端起鳥籠,細細地打量著。

“為什麽?”衛青有些詫異。

“經過了與你十八年的苦苦相思和分離,我開始敬重天下一切有情的事物。這雙鳥兒的神情,與我當年醉後悲歌的神情,是多麽相似。”平陽公主凝視著這對藍綠色的鳥雀,嘆息道,“它們需要自由,在明亮的林間追逐,在開滿野花的溪流邊,用鳥喙啄起水珠,互相沐浴,在白雪覆蓋的樹洞中,依偎著,用體溫取暖……天長地久,世世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