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騎獸之勢(第2/8頁)

千金公主已哭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哽咽道:“阿祗,你萬勿如此,你已盡力挽回,想盡了辦法。我不怪你,我只恨自己身為宇文家的女兒,命中注定與你無緣,卻偏偏癡心妄想,想要嫁入楊家,相夫教子一生……可惜天不從人願……”

千金公主掀開車簾,露出一張同樣滿是淚跡的美麗臉龐,哭著勸道:“阿祗,你不要出家當和尚,你好好在長安城活著,好好娶妻生子,建功立業。就算我在塞外,就算我住在突厥人的帳篷裏,我心裏也會安然,如果你非要執意自傷,我只會永遠為你牽腸掛肚,永遠生活在痛苦和追悔之中。阿祗,就算為了我,你也要忘了我,開心地活著。”

楊俊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這每日執念、相思不已的酸楚,是否永遠都不能平息?眼前這張魂牽夢系的面龐,這個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女人,自己卻只能眼睜睜望著她遠嫁,投入突厥人的懷抱……

千金公主拿出手中絹帕,探出窗外,輕輕為楊俊擦幹凈眼淚,勉強笑道:“阿祗不哭,我也不哭,既是天意如此,我們便應該笑著分別。昔日情,往時意,種種美好,永藏我心。阿祗,哪怕我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都忘不了你給過我的溫柔和深情。我不恨隨國公夫人,她自幼待我如母,還生養了我深愛過的阿祗,可她放不下心底的父仇,這怪不了她……要怪,就怪我祖父宇文泰,他太戀權位、背信棄義、對不住獨孤家!”

楊俊抓著她的手,嗚咽得說不出話來,千金公主一眼望見他衣服肩頭綻開了個口子,笑道:“這還是兩年前你過生日,我花了三個晚上給你做的衣裳,舊成這樣,你還肯穿著,來,阿祗,姐姐最後一次給你縫補衣裳。”

她命人拿過針線來,就在楊俊肩頭細心織補著綻口,針行細細,織痕淺淺,卻是她最後的留念與訣別。

從來沒有一個和親公主重返過長安城,今日之後,是為永訣。千金公主情難自禁的眼淚,一滴滴打濕了楊俊肩頭的衣裳。

長孫晟悄悄背過身去,擦掉自己眼角的一滴眼淚。

他來往關塞多年,意志如鐵,是一條見泰山崩於眼前也不會變色的硬漢,楊堅這次派他當和親副使,就是因為他孔武有力又深沉穩重,可以震懾突厥人,可此時,他望著面前這對璧人的心碎,也不禁感到酸楚。

這兩個面目如畫的小兒女,如此相配,又如此深情,為什麽隨國公夫人要活生生拆開他們,讓他們從此走向茫然不可知的命運,從此在這世上與心愛的人永別?

果然像鄭譯預言的那樣,瘋狂透支身體的宇文赟,沒能活過大象二年(公元580年)的夏天。

天元大皇帝宇文赟在夜宴上忽然一頭栽倒,驚慌失措的妃嬪們將他扶起來時,只見宇文赟鼻歪口斜、嘴角流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一雙酒色過度的眼珠還能痛苦地轉動。

他虛弱地向身邊不遠處的楊麗華看去,卻見她盤坐在紫檀漆幾後面,一動不動,臉上連睫毛都沒有掀動一下,只有兩行清亮的眼淚順著瘦削的臉頰徐徐流下。

宇文赟擡起左手,向楊麗華搖了一搖,是永訣麽?

楊麗華隔著溫熱的淚水凝視著她的丈夫,他們從十三歲時一起成長,而她終於沒能遏制得了他的瘋狂。

但在這個熱鬧而華麗的夜晚,她忽然看見了宇文赟身上一閃即逝的清明和憂傷。

禦正下大夫劉昉和內史上大夫鄭譯、禦正中大夫顏之儀,是最早被召入天德殿的三位大臣。

這三個從不離宇文赟左右的心腹,此刻不禁沉入了巨大的惶恐中,怎麽,這個從不願過問政事的年輕皇帝就這樣離開了,將大周的赫赫皇權留給宗室和大臣們搶奪?

宇文赟在忽而清醒、忽而昏沉的瞬間,吃力地向他們說道:“善……善輔我兒,毋……毋令……”

究竟是毋令什麽,他到底沒有說出來,便昏迷了過去。

這一次,看樣子他再不會醒來。

顏之儀趕緊出去,領命召集群臣,到長安城外各寺為皇上祈福消災。

裝飾華麗無比的天德殿內室,即使在兩枝素白蠟燭的照耀下,也發出了煊赫奪目的芒彩,這裏的帳子帷幔上刺滿了金繡,每一束流蘇邊都裝飾著珍珠和寶石,地上用黃金砌地、白玉升階。

據說僅宇文赟內室修飾所用的黃金珠寶,就動用了北朝整整一年的賦稅。如今的北朝,比從前的哪一年都要徭賦沉重。

在這華麗的房間,凝視著這個終於在瘋狂的頂峰凋謝的年輕皇帝,鄭譯在心裏猜測,宇文赟想說的,大約是毋令外戚專權罷?而默默坐在床側落淚的楊麗華卻在想,是不是毋令宇文闡瘋癲癡狂如乃父?

既然,年輕的天元皇帝沒有留下遺命,也沒有指定輔命大臣,那麽,此刻的天德殿,實際正在決定一個王朝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