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伽羅 上(第4/8頁)

堂上登時起了一陣轟動,連追贈亡父帶加封諸子,宇文泰今天一口氣賞了獨孤家三個公爵、兩個侯爵、兩個伯爵共七個爵位,獨孤家一眨眼便滿門公侯,長安城裏,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麽盛大隆重的祭禮。

獨孤信的額頭方才在柱上磕破,剛被手下用白布紮好,他紅腫著眼睛,帶著一群幼小的兒子跪下行禮,領了封爵和綬印。

而趙貴依舊在心裏冷笑著,宇文泰這個匈奴種,十幾年來,總拿這些不值錢的東西收買得獨孤信心甘情願為他賣命。

來得容易的功名,去的時候,也會一樣容易。

在滿堂賓客中,趙貴望見獨立一隅的崔夫人,望見她臉上那同樣含著淡淡嘲諷的微笑,便知道獨孤家還有個明白人。

祭吊已畢,賓客散去,庭院中夜色深濃,稠得如一碗新研的墨汁。

白紗燈下,崔夫人攜著自己的幾個女兒,望著一身雪白孝服、風儀不減當年的夫君獨孤信,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又甜蜜又辛酸的滋味。

她是赫赫有名的清河崔家的女兒,家中叔伯兄弟都是世家子弟,博學多識,胸藏萬卷,可她卻偏偏看上了一個六鎮武夫出身的鮮卑男人。

十幾年來,在她的眼中,天下男兒沒一個及得上她夫君的勇略與肝膽。

年輕時,在葛榮帳下,獨孤信面對數萬大軍,單騎搦戰,在千軍萬馬中生擒漁陽王袁肆周;孝武帝元修與高歡爭戰失利敗走時,整座洛陽城只有獨孤信追了出來,孤身護主,遠投關中;在兵微將寡的宇文泰手下,獨孤信不畏強敵,率八百人長途奔襲,欲為西魏奪取荊州,荊州大將田八能派了三千步騎到獨孤信背後,自己開城門迎戰,上萬人馬前後夾擊獨孤信的八百壯士,竟然被獨孤信一舉擊潰,奪取荊州,平定了三荊;不久獨孤信又帶數百人平定秦州,十年生聚,建成一支鐵騎十萬、戰無不勝的秦州軍……

他不僅是三國趙雲那樣的孤膽英雄,也是關羽那樣的忠義大將,更是呂蒙那樣有勇有謀的統帥,還是周瑜那樣有情有義、英姿出眾的儒將。

只是,他從來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征服者。

所以他才用一生去成就了宇文泰,被宇文泰用“兄弟情義”困住了全部身心,不能盡孝,不能顧家,不能展開權謀,不能盡力功名,只能不斷地為宇文泰出征,為宇文泰平定天下,為宇文泰攻克敵城,為宇文泰經營地盤。

年輕的郭夫人一臉抑制不住的喜悅。

她出身建康城的低微士族,是個小家碧玉,沒見過多少大富貴,今天她所生的五個兒子全都受到封贈,郭夫人自覺面目生光,顯得比平時更加氣壯,笑吟吟地道:“大司馬,別看今天我們獨孤家這麽風光,一口氣賞了這麽多封爵,可人家都說,是大司馬的功勞太大,就算將來封幾個王爵,宇文大人都報答不了大司馬這些年的戰功,要真是這樣,妾身生的兒子將來一個個都能封王,給獨孤家光宗耀祖,那才叫掙臉。”

崔夫人冷冷地道:“自古大恩如大仇,功高震主者必身危。對大司馬來說,一天得了這麽多恩賞,詔書裏還說大司馬平生百戰,不能盡賞,聊盡寸意,妾身覺得,再不激流勇退,就難以明哲保身了。大司馬,不如我們趁此守喪的機會,遠走秦州,離開長安城,就算在鄉下種菜養馬,妾身也決不叫苦。”

郭夫人白了崔夫人一眼,雖然她嫁給獨孤信比崔夫人晚,可獨孤信從來沒將她當側室看待,看在兒子們的面上,在獨孤府裏另置一間獨院,讓她帶著兒子們居住,平時也不強求她到崔夫人這裏侍候。

這些年仗著兒子生得多,郭夫人已不太將崔夫人放在眼裏,平時連“姐姐”都不願多喊一聲。

不過是多讀了兩本古書,多識得兩個字,她還當自己是女諸葛亮、女張良了?

郭夫人冷笑一聲道:“姐姐不叫苦,可伏陀他們呢?本來好端端的在長安城裏當著大司馬家的公子,一到十四歲就能任開府帶兵,勛榮一時,可姐姐只顧著避風頭怕死,要咱們家的孩兒全去鄉下當村野鄙夫,獨孤家是幾百年的北州將族,就這麽自甘下遊,祖宗們在地下知道了,只怕也不會答應吧?”

聽郭夫人口口聲聲地提及她生的兒子們,崔夫人不禁被碰到了痛處,她深愛自己的夫婿,但命運實在太捉弄人,這些年她為獨孤信接連生了七個女兒,就是沒生下一個能跟隨父親上陣作戰、能承襲父親封爵的兒子。

崔夫人生的七個女兒個個出色,相貌美、讀書多、能幹有見識,既有舅舅家的博學和高貴,又有獨孤信的勇氣與肝膽。

而郭夫人所生的幾個兒子,卻無一不平庸。

以如此平庸之才,小小年紀便居於高位,還要面對執政大臣宇文泰的猜忌和打壓,這不是給自己招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