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 舞陽(第3/4頁)

明光殿是纖映所居之地,因為她寵逾六宮,身邊的女官全部都是出身高貴極其優秀的女性,兼之纖映品味優越,將明光殿打理得異常清雅,有很多年輕的貴族子弟趨之若鶩,任何時候都是熱熱鬧鬧,而現在,這群年輕人中間,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俊美面孔,金色頭發,正是沉羽。

似乎是心有靈犀,對面回廊上的沉羽也擡頭看著她的方向,蓮見微微頷首致意,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沉羽眨眨眼,有點想追上去,卻也知道追上去能怎麽樣呢,能說什麽呢。所以他沒有動,只是安靜地看著夕陽裏那道遠去的清瘦身影。

那麽長一條路,他所愛的人,始終自己一人走過。

大順二年,十月七日,宮廷發布消息,永順帝病危,急召東宮回京登基踐祚。

對此,蓮華的一堆幕僚說陸鶴夜又不是腦子有毛病,怎麽可能把他召回來啊,這一看就是一個陷阱啊。

當時燕蓮華精神還好,靠在榻上,看蓮見和蓮弦都規規矩矩在他前面吃點心,他伸手,摸摸蓮弦的頭,他轉頭看蓮見,笑問:“你覺得呢?”

蓮見想了想,道:“東宮會回來的。”

燕蓮華有趣似的挑眉:“哦,為什麽?”

蓮見一雙纖細的眉輕挑,沒有說話,而蓮弦則托著下頜,懶洋洋地接口笑道:“自己的父親要過世了啊,當兒子的怎麽可能不回來呢?”

說完這一句,蓮弦就面帶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再不說話。蓮華轉頭問蓮見,蓮見低聲說了幾個字——若東宮不歸,則不忠不孝。所以燕家才會向原纖映獻出這個法子。

蓮華大笑起來。

沒錯,現在陸鶴夜還是東宮,永順帝有詔,東宮怎可不奉?不奉則是不忠。父親病危,兒子怎麽不回?不回則是不孝。不忠不孝,陸鶴夜在大義名分上立刻就輸個精光,何以號令天下?

燕蓮華笑完,又伸手取了包點心,丟在蓮見手裏:“你再想想?”

蓮見沉吟了一下,閉了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眼底有了一線了悟:“東宮生就傲骨。若他不是東宮,必然視此詔令為糞土,但他是東宮,他就必然會回來。因為這是他的責任。”

陸鶴夜承擔責任,並不是因為理想,而是驕傲。

那個看起來風雅無雙的青年,從不曾逃避過自己的責任。

陸鶴夜挺直脊背,一路行來,事關驕傲,即便前面是無底深淵,他也只會端正衣冠,肅然前行。

不,正是因為沒有理想,才會如此慨然赴死吧。

因為驕傲太過,而又沒有可以與之抵消和妥協的理想,所以一意孤行。

“原婉容也是這麽認為的。”燕蓮華輕聲道,手裏的扇子慢慢開合,泥金泥銀,燦爛無邊。

蓮見仿佛想到了什麽一般看向燕蓮華,對方對他一笑。

“不然你以為她為什麽硬要給陸鶴夜冠上東宮之位?”

燕蓮華說的時候優雅含笑,而蓮見只覺得發冷。

陸鶴夜接到詔書的時候,正是黃昏。

他立在山巔,面前夕陽如血,松風如濤,快要邁入而立之年的年輕皇子沒有束冠,漆黑長發柔順地披在素色的袍子上,如同黑夜流過月光色的河。

長久侍奉鶴夜的老神官站在他身後,長久地凝視他,心底說不清是惘然還是別的什麽。

他侍奉他多久了呢?老神官慢慢想著,一向精於計算的頭腦在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計算了一會兒,才得出結論。

十八年了。

整整十八年。

遇到陸鶴夜的那一年,丙午三月,天下盡春。

彼時有梨花滿地,碾作春泥,枯幹的花枝在廊下篝火裏森森搖曳,映在巨大而潔白的月裏,仿佛是浸在月海裏的珊瑚,幾乎不祥的美麗。

那個送入神廟修行的皇子就站在月亮地裏,漆黑柔軟的發在耳畔結著童鬟,仰頭望著梨樹的樣子,仿佛會被梨花帶走一般。

他轉過頭來,對自己微笑。

然後小小的皇子慢慢長大了,長成清俊的青年,總是走在他前面,回頭對他微笑。

他堅信陸鶴夜能帶他看到最終的風景。

十八年來他從未懷疑過。

然而他現在遲疑了。

老神官發現,這麽長這麽長的時間,他從來不知道,這前進路上的一切,之於陸鶴夜,到底是怎樣的風景。

他看到的是他尊奉的皇子登上禦座,煌煌盛世,那麽陸鶴夜看到的,是什麽呢?

就在剛才,詔書到達,所有人都力勸陸鶴夜不要回去,年輕的皇子只是一笑,便瀟瀟灑灑地離開,一言未發。他跟了出來,站在陸鶴夜身後,本來篤定他不會回去自投羅網的,現在,卻不敢確定了。

不安隨著沉默四下蔓延。

“請問殿下在看什麽?”長久的不安之後,老者極其難得地主動詢問。陸鶴夜沒有看他,只是凝視著前方一望無際的山川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