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克什克騰

在有安身立命的底氣之前, 他與她原來其實一樣, 不過是這紛爭浮世中一只螻蟻, 有得有失, 卻做不到無憾無念。

情深如許, 以命相護。生離死別的緊要關頭,他只把看她的每一眼,都當作最後一眼。

詹台曾經以為,若他遇險, 那他眼中看到的最後一眼的她, 要麽是在流淚哀戚, 要麽是在憤怒咒罵, 卻沒想到他命懸一線的生死關頭, 方嵐竟然對著他燦然一笑。

那笑容裏面滿是嘲弄譏諷和決絕,看得詹台生生一愣。

方嵐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一排貝齒將下唇咬得鮮血淋漓。

憑什麽呢?他詹台憑什麽呢?

憑什麽決定她的生死?又憑什麽決定兩人遇險, 是她要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他眼前?

情到濃時,他難道不知道, 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人更痛苦?

是他小瞧了她!

方嵐的臉上帶著永不服輸的倔強, 左手探身向前,緊緊攥住右手腕上的乾坤圈,用盡全力往外拔去。

她的手腕纖細瘦弱, 白皙的手背被乾坤圈擦出一道紅痕,才終於將漆黑的乾坤圈從手腕上擼了下來。

方嵐轉過頭,唇角仍帶著嘲弄的笑容, 握著乾坤圈的左手輕晃兩下,緩慢而又堅定地松開。

金色的光芒縈繞在漆黑的乾坤圈之上,在昏黃的河水之中漂向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而在平靜無波的河水之下,方嵐向著漸漸遠去的詹台遊了過去。

馬面羅刹如同海藻一般的鬃毛纏上她的雙腿,而她終於握住了詹台緊握的雙拳。

胸臆之間,是唯有到死才能解脫的劇烈疼痛。她再也閉不了自己的口,而張開嘴巴的那一瞬間,洶湧而冰冷的河水瞬間將她的鼻腔和胸膛填滿,意識逐漸模糊,雙目刺痛。

迷迷糊糊的時候,他似乎將她拽進了懷裏,力道之大,讓她清晰地感覺到此時他與她分明承擔著一模一樣的疼痛和折磨。

何為生死不渝?何為天地與共?何為離別苦?何為俱黃土?

方嵐在這一瞬間,大徹大悟。

而就在她頓悟的這一刻,一道金光自頭頂打了下來,昏黃的河水被從中分開,像是被一把能砍斷山水的寶劍一分兩截。

是老林的金剛杵,被赤眼虹鱒叼在口中,乘風破浪地趕來。

詹台猛地睜開已經閉上的雙眼,目中精光乍現,精準地接過赤眼虹鱒遞來的金剛杵,猛地朝身下刺去。

金剛杵正法明王神力無盡,非至陽之人不可驅馭。馬面羅刹險險躲開,似是極為忌憚,瞪著銅鈴大的雙目端詳詹台片刻,才終於悻悻然松開了口…

方嵐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陽光透過圓圓的小窗灑在了她蓋著的厚厚的羽絨被上。她睡得熱出了一頭細汗,煩躁地將羽絨被一腳踢開,這才驀然驚覺自己身上竟然□□。

她立刻警覺,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才發覺自己頭暈目眩,渾身酸痛地厲害,剛想開口叫人,才知道自己連喉嚨都沙啞得難以出聲。

好在床邊放著兩件她常穿的襯衫和長褲,疊放得整整齊齊,帶了薰衣草洗衣液的香味。

方嵐沉默地看著她的衣服,隔了許久才伸手拿過,慢慢套在身上。

她伸手掀開了厚重的門簾,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又一片攝人心扉的橙紅色。

詹台背對著她,坐在門邊的小杌子上。方嵐環抱住手臂,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

他才十九歲,還殘留些許青春期的少年特有的瘦削,腰肢纖細修長,和她都可以一敵。

可是他的肩膀又是那樣的寬厚,肩窩微微彎去,她遠遠地伸手,隔空描摹,幾乎可以回憶起那薄薄的襯衫之下,他結實賁張的肌肉。

夕陽如畫,少年也如畫。

她不願打擾,一語未發。詹台卻好像突然意識到她的存在,猛然地回過身來。

“你醒了?”他輕聲問。

方嵐眯起眼睛,朝橙紅色的天邊凝神遠眺,許久之後輕聲問他:“我們在哪裏?”

他們不再在太原城的酒店之中。

方嵐靜靜地望著眼前蜿蜒曲折的河流,和一望無際的橙紅色的大地。天空如血,殘陽如血,秋日裏漸漸凋零的草原也如血一般。

耳畔似有馬頭琴嘶啞寬廣的聲音傳來,伴隨著悠揚的蒙古長調,口唇之間都是奶的香氣。

草原蒼茫靜穆,遼闊悠遠,而他們並肩站在白色的蒙古包前。

日已夕暮,天空如血,而紅日落下那一刻,那些斑駁錯亂的顏色全部都消失不見。

這世界,只有紅和黑的區別。

“赤峰。”詹台輕聲答她,“我們在克什克騰旗,赤峰。”

“怎麽?命都可以給我,卻不願陪我出門逛逛?”他覷著她的臉色,嬉皮笑臉湊上前去,環住她冰涼的手臂。

方嵐想發火,卻在他熾熱的雙手環上來的那一刻,忍了又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