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2頁)

而不變的,是錦書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第一,唯一,不可撼動,無可取代。夜深人靜時,或者在校園裏見到一對年輕情侶親昵相擁時,他常常會想起她,錦書現在變成了什麽模樣?是一個挽髻的嫻靜的女人?一個幹脆利落的職場女性?一個瑣碎嘮叨的主婦?或者和以前一樣,美麗善良聰慧狡黠,一個眼神,一抹笑容,就能把他的心融化?

他設想過無數次和錦書重逢的情景,但即使最狂野的想象,也不如真實的生活更富有戲劇性。錦書現在就坐在他對面,在異國他鄉的候機大廳裏,活色生香,伸手可及,他卻不敢再像從前那樣溫柔地攬她入懷。他不確定錦書對他的感覺是否一如既往。愛和恨都很難持久,二十幾年,無論多麽強烈的情感,如果缺少生長的根基,終究難免衰敗枯萎。

錦書離婚了,孑然一身。這也許是他近些年聽到的最好消息。這樣想未免有點兒小人,心理陰暗,好像他在等著盼著錦書過得不幸福。所以他不能流露出一星半點的喜悅情緒,哪怕做戲,也要表現得難過、同情、惋惜,還要好言相勸,安慰並鼓勵她,比如“不值得的人失去也不可惜,歲月正好,來日方長”,或者“讓過去過去,讓未來到來,張開雙臂迎接新生活”之類。誰知道一開口,竟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話:“我也離婚了。”

錦書說:“哦。”

她的語氣淡淡的,表情淡淡的,連眼皮都沒擡,似乎事不關己,漠不關心。

蕭山盟瞬間沒了下文,千言萬語都被咽回去,似乎自己表錯情,心裏惴惴不安,更沒底氣了,半晌才說:“那你是為什麽離婚的?”

錦書笑了:“全世界最濫的理由,性格不合。”她手裏把玩著咖啡杯,說,“我們的婚姻只持續了一年半。他在曲水鎮一中教語文,喜歡舞文弄墨,是個老實本分的酸秀才。剛結婚時我倆感情還行,但是好景不長,婚後半年就出了意外狀況。當時我決定調到縣公安局做法醫,遭到他強烈反對,卻終究拗不過我,雖然勉強同意了,心裏難免疙疙瘩瘩的,經常為這事和我拌嘴。我辦案子早出晚歸,有時淩晨兩三點鐘接到出現場的通知,也必須馬上穿好衣服走人,連臉都顧不上擦一把。他的睡眠質量本來就差,我的作息時間又對他造成嚴重幹擾,兩人只好分房睡,夫妻感情也越來越淡。”

蕭山盟嘆息說:“法醫是一個艱苦行業,回報和付出不成正比,把法醫當成事業理想的相當罕見,女人就更少,你算得上一個另類。”

錦書聳聳肩,說:“人各有志。”又繼續說她的離婚故事,“有一次警隊從郊外擡回來一具腐屍,皮肉潰爛,腹部膨脹得像一面大鼓,完全辨認不出本來面目。”她斜睨著蕭山盟,“你心理承受力還成?要是反胃的話我就打住不講了。”

蕭山盟說:“你親眼看見都不害怕,我聽一聽更沒什麽要緊的。”

錦書取笑他說:“好像挺勇敢的樣子,可惜我前夫沒有這種無所謂的態度。那時候大楚原地區的顱面復原技術還不完善,必須把頭骨送到東北去做鑒定,以確認被害人身份。我在剝離死者頭骨時,剛好我前夫到法醫室去找我,猛然看見我捧著一個齜牙暴眼的死人腦袋,用小刀和鑷子一點點地剝皮摘肉,嚇得驚叫一聲,兩條腿發軟,忘了來找我的目的,扶著墻落荒而逃。一個月後,我倆和平分手,還吃了一頓散夥飯,全素。他因為目睹那幕場景而導致心理陰影,不敢吃肉了,也不知道現在走出陰影沒有。”錦書輕描淡寫地娓娓道來,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蕭山盟感喟不已。直到現在,他仍然不能理解錦書為什麽對法醫職業情有獨鐘。

她當年高考時填寫的第一志願就是公安大學的法醫專業,卻未能如願,被調劑到景海醫科大學。誰知命運陰差陽錯,她畢業幾年後,仍有機會實現最初的理想,這對情路多舛的錦書來說,未嘗不是“收之桑榆”的意外之喜。

今天是2014年3月7號,蕭山盟的幸運日。他在吉隆坡國際機場邂逅了念念不忘、前緣未了的初戀情人雲錦書。更重要的是,他倆都已恢復單身。這帶給蕭山盟無限機遇,無窮遐想。他的心在胸膛裏劇烈跳動,似乎比他第一次向錦書表白時跳得還要厲害,這種熱血沸騰、勇往直前的感覺是久違了。他感謝神奇的命運之手,安排了這次戲劇性的重逢。二十年前,他無情地把錦書火熱的心冰凍、結晶、打碎,今天,他還有機會把它拾起,一片片拼湊回原形,再把它重新焐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