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後記一:

這日,一輛馬車和七八名扈從, 沿著年久失修的殘破驛道, 由北向南, 緩緩而來。

這片夾於江淮之間的地方, 多年以來,曾因南北對峙,淪為拉鋸的戰場,一度是白骨曝荒野、千裏無雞鳴的景象。今戰亂雖平, 但道路兩旁依舊荒蕪, 這一路南下,往往連行數日而不見一煙村, 直到近日, 漸漸靠近這些年漸趨穩定的長江北岸, 人煙才得以重現, 路上也能看到些商旅往來的蹤跡了。

晌午,這行人馬在經過一不知名的村集三岔道口之時, 停了下來。

路旁有一供往來路人歇腳的茶棚, 棚以茅草竹籬所搭,棚下安了幾張陋席, 裏已坐了幾名行旅過客, 又七八個從附近農田裏墾地聚來歇腳的本地村人。一對白頭翁媼, 正忙著為客燒茶捧食。地雖簡陋, 可喜陰涼幹凈。馬車旁那頭戴帽笠、作尋常路人打扮的中年清瞿男子看了下日頭,低聲和車裏人說了幾句, 車門開啟,馬車裏便下來了一個牽著孩童的中年婦人。

婦人素面布衣,以帕包頭,打扮普通,容貌卻極是秀麗,被那個應是她丈夫的男子扶下馬車後,男子又抱下一個清秀男童,三人連同身後扈從入內,揀了空位坐下。

翁媼見一下來了這麽多人,很是歡喜,殷勤招待。棚口的村人本正高談闊論著,忽見來了這一行人,雖衣飾普通,但莫說那看似主人的一家三口樣貌超然,便是扈從,亦個個不俗,不敢再肆意高聲說話,各自低頭吃起早上帶出的口糧,悄悄打量幾眼。

婦人舉止文雅,坐下之後,取帕細心地替那孩童擦去額頭的汗水,見他大口吃著粗糧面餅,顯然很是餓了,吹涼面前新上的一盞熱茶,自己又試了試溫,方遞給那孩童,望著他的目光之中,充滿母慈。

男子摘下頭上鬥笠,執於手上,臨時充當扇子,一邊替身邊母子二人扇風,一邊主動和近旁之人攀談,問村集的地名和如今的人戶之數。

眾人見他面帶笑容,很是和氣,漸漸消除了起先的戒備畏懼之心,爭相回答。一人道:“此處名叫劉家集,再過去些,便入九江郡了。如今此地已有數百戶人家,都是這兩年趁了江北太平陸續歸的鄉.廢了的地,也慢慢種了回來。”

其余人附和。

男子便問收成。得知除前兩年勉強度日之外,去年已是稍有余糧,便點頭。這時,一老叟嘆道:“雖說如此,比起早年集裏數千民戶,如今也就十戶剩一了。我幼時逃難離去,如今臨老歸鄉,昔日親族鄉鄰安在者,又有幾人?”

眾人被他言語勾出了傷心舊事,一陣唏噓,你一言我一語,爭相痛罵胡獠荼毒中原犯下的累累罪行。

又一人道:“從前南邊朝廷有個高相公,也是個為國為民的好官,可惜他沒能做成咱們人人盼望的北伐之事。沒了高相公,幸好又出了個李大司馬。我前些年無路可走,投奔去了義成,一家老小,這才僥幸活了下來。如今在那裏本已安了家,聽說這裏太平了,又回來了。但願從今往後,再不要有戰事,叫我一家老小在鄉裏安生度日,死了入葬祖墳,我便心滿意足。”

“劉三兒,你還不知道?大司馬不是大司馬了!他是上天所遣的天子,有白虎佑體,聽說就要做皇帝了!等李大司馬做了咱們天下人的皇帝,咱們的好日子,才就真的來了!”

那男童起先因了腹中饑餓,加上這些村人說話帶著口音,聽不大懂,便沒留意,等聽到眾人口中不斷提及高相公和李大司馬,看了眼自己的父親,眼睛忽然發亮,望向自己的母親,歡喜地道:“阿娘!我聽懂了!他們說的高相公和李大司馬,是不是就是我的……”

婦人急忙伸手,捂住了男童的嘴,對他搖了搖頭。見他不解地望著自己,低頭湊到他的耳畔道:“小七想的沒錯,他們說的高相公,便是你阿耶。李大司馬,便是小七你的姐夫。但你忘了,阿娘先前是怎麽教你的?”

男童急忙悄悄看了眼四周。所幸那些人情緒激動,並無人留意到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那話,帶了些羞赧,也湊到母親的耳畔低聲道:“在外人面前,不好隨便提我和姐夫的關系,我記得的。”

婦人含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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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咱們是不是快要到家了?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阿姊和姐夫的面,也沒見過阿娘和我說過的長江,巴不得快些到才好。”

“我想見阿姊他們。還有,我也想看長江是怎樣的。”

他頓了一下,又鄭重地說道。

這婦人便是蕭永嘉,帶了小七,正隨高嶠行在南歸途中,方才路過此地,想著松泛一下長途坐車的腿腳,便下來小歇,不期卻從小七口中聽到他如此的願望,見他一臉稚容,望著自己的一雙純凈眼眸之中,滿含著向往和期待,不禁想起了從前被囚之時,為遣寂寞,自己一遍遍向他描述那道分割了南北流經建康的長江之壯闊景象的日子,心中不禁無限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