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這一場歷時數月的變亂, 隨著隨之而來的一場雨水, 終於平定了下去。

雨水滌蕩過建康, 沖刷去了廢土的焦黑和街道上的血的痕跡,巨坑填平了,城中也慢慢地恢復了秩序,但那段新修補起來的與兩旁舊磚有著鮮明分界線的城墻,卻仿佛一塊刺目的傷疤,時刻提醒著每一個路過的來往之人,就在不久之前, 這座煌煌帝京,曾遭受過怎樣一段血和火的洗禮。

對於生活在這裏的民眾而言,關於長久以來的有關亂世的苦難和恐懼,也是從榮康入城的那日開始, 才在他們的生活之中, 打下了真正令人不堪回首的一枚烙印。

就在這場淪陷之前, 對於有著天然的皇城庇護倚仗的他們來說,似乎天塌下來,也會有皇帝和那群朝廷高官們頂著。江北無論何等戰亂連天, 所有的流民血淚和水深火熱,傳到這座城池之時, 不過也就只是街頭巷尾茶余飯後或憤慨或悲嘆或無奈甚至已然麻木的一個話題而已。

朝廷雖不振,建康從定都開始, 亦曾屢次遭到來自叛軍和北人的威脅, 但留在他們印象中的最接近哀民的一次體驗, 也就是那年的許泌之亂。後來回想,當時不過也就只是舉家遷徙,不久便又平安回來,什麽都沒改變,一番勞頓罷了——便仿佛一塊並不如何深重的傷疤,好了,也就揭過,並未給人留下多少切膚之痛。

這一回卻是完全不同於往昔。短短不過數月的時間裏,他們親身遭受到了一輪又一輪的劫掠,日日夜夜,生活在死亡邊緣的威脅和戰戰兢兢的恐懼之中。就在那日,當得知軍隊攻入城中,叛軍作鳥獸散時,民眾的情緒再也無法遏制,紛紛湧出家門,沖上街頭,和軍隊一道,圍攻著四處逃竄的叛軍,發泄般的痛哭之聲,遍布全城。

城中的秩序,很快便恢復了,但民間翻湧著的情緒,卻並未隨之平復。

曾經高高在上的皇室與朝廷,一夜之間,從雲端跌落到了泥塗之中。

當高貴華麗的外袍被無情地剝除,露出來一具生滿瘡癤、爬滿蛆蟲的腐爛軀體,摧毀了的權威,也就再也無法被扶回神壇,維持著舊日的道貌岸然了。

對皇室的失望和隨之而來的強烈不滿,宛如一場無形的瘟疫,在坊間迅速蔓延開來。而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的,是關於應天軍駐在了京口渡和采石渡的消息,在民間瘋狂地被傳播。

仿佛嗅到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息,民眾欣喜若狂,慶賀不已,沒幾天,坊間到處便都熱議起了曾被朝廷禁言的“國之將興,白虎戲朝”的傳言和那曾出現在“祥瑞”上的“木禾興,國隆泰”的暗讖。

改朝換代,呼之欲出,人人都在翹首以待,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高胤自然很快便收到了來自這兩處的守軍的消息。

京口和位於建康上遊些的采石渡,這兩個渡口,是下遊貫通南北的兩大軍事要塞,一左一右,直通江東,為兵家必奪。

應天軍不告而據,這表示了什麽,不言而喻。

他送走剛休養了幾天,卻不顧身體衰弱,憂心忡忡特意來見自己的馮衛,再聯想到這些日來民間沸騰的輿論,心思重重。

考慮再三過後,終於騎馬出城,來到石子崗的軍營,求見李穆。

李穆明日便將動身北歸。高胤入他營帳,見他一襲常服,坐於案後,手旁有一書卷,似剛放下,內頁陳舊,已起毛邊,書封卻系新裱,可見主人對它的愛惜程度。

高胤眼尖,掃了一眼,認出是詩經卷,心下不禁微微詫異,難以想象似李穆如此之人,南征北戰,戎馬倥傯,何以隨身竟會攜此書卷——但他也無意探究,因這並非他來此的目的。

李穆起身相迎,請他入座,寒暄了幾句,便問他來意。

他問話之時,面帶微笑,自有一種恢廓的氣度。

來到路上,高胤曾思緒萬千。

無數想說的話,在他的心底盤旋縈繞。

然而,當這一刻,他真的面對之時,那些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他沉默著,李穆亦不催他,等待了片刻,見他不言,復又拿起手邊之書卷,慢慢地翻了一頁。

“敢問大司馬,可定好了登極之日?”

仿佛過了很久,終於,高胤聽到自己的耳畔,響起了如此一句問話。

話出口後,頓悟是自己所言,他不禁一陣恍惚。

他不知自己何以會突然說出如此一句話。

他更不知,這是自己心底所想,故脫口而出,還是只是對面前此人的一種試探。

無論出於哪一種緣由,顯然,都是突兀而不合時宜的。

他下意識想收回這話,微微動了動唇,卻又沉默了,只是屏住了呼吸。

李穆緩緩地擡眼,視線從手中的書卷,轉落到高胤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