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和建康宮相連的皇家園林北苑, 經數次擴修, 園中亭台樓閣, 碧瓦朱甍。花木掩映之間,說不盡的雕欄玉砌、飛閣流丹,宛如人間仙境。

而今就連這裏,也逃脫不了被□□的命運。叛軍如蝗湧入,將內中值錢之物全部搜刮一空, 連裝飾廊柱的鎏金外層也不放過,整片整片地被剝除, 最後剩下光禿禿的立柱。至於園中花木禽鳥,或被踐踏夷平, 或遭折頸斷翅,輪番掃蕩,徹底劫掠過後, 這才呼嘯而去。

這一夜, 四更將過, 正是黎明之前最為黑暗的一刻。北苑裏漆黑一片,寒風掠過飛檐殿角,颯颯起聲。

……

秘道十分狹窄,最寬處,也只能容二人並排通過, 長約十裏, 從興善寺原址的地下開始, 一直通往城中。

秘道的盡頭, 就在北苑之中。口子極小,只能容一人彎腰進出,又隱在一座假山之中,以怪石遮掩,和四周契合得天衣無縫,年深日久,其上又生滿蒼苔,若非知情之人,便是停在假山之前,也看不出什麽端倪。

連夜探明情況之後,一行人循著原路,迅速返回,召人商議對策。

考慮到秘道狹窄,短時間內,很難能容大隊士兵同時上去,而從北苑到坑殺人質的坑場,距離也不算近,以如今城中叛軍的警覺,中途不可能不被發現。

帶領士兵入城的那人,除了要保證自己在可能面臨的重重包圍中脫困而出,更重要的,是在主力人馬攻入城池、抵達坑場之前,救下那些隨時可能喪命的人質。

這個行動的艱巨程度,可想而知。

帳中燈火通明,照亮了一張張的面孔。

那些平日勇猛無儔的軍中將領,此刻卻無一人出聲。帳中一片靜默。

並非膽怯不敢應承,而是擔心自己能力不夠。萬一若是不成,後果可想而知。

數千條人命,誰也擔待不起。

高胤正要自己攬下,忽聽李穆說道:“我帶人入城吧。”

高胤一怔,忙道:“還是我去吧。我必全力以赴,力保人質性命。”

李穆道:“倘若由你指揮攻城之戰,你有幾分把握?”

高胤思索了下。

“建康城墻當初建成之後,這些年裏,曾數次上報,因地基濕軟,坍陷變形,後雖經數次修補,但若以投石機同時投以大量巨石,持續撞擊,一個時辰,必能見效。”

“那就這般安排。你負責在外攻城,我帶人走秘道入城,裏應外合,盡量將傷亡減到最低。”

他話音落下,大帳中再次靜默了下去。

高胤望著李穆。

他的目光平靜,語氣亦如常,絲毫不見張揚,但卻叫人油然感覺到了一種猶如泰嶽踞於面前般的沉穩和隱威。

高胤心裏很是清楚,這件事由他去做,勝算會比自己更大。

但相應的,危險也就更大。

而他要救的那些坑中之人,其中不少,就在不久之前,還曾是他的敵對。

他和李穆對望了片刻。

生平第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知道了何為敬服。

他不再堅持。從座上起了身,來到他的面前,單膝下跪,向他行了一個軍中之禮,恭敬地道:“高胤領命,必不負大司馬所托!”

帳中其余將領亦紛紛效仿,全都跪在高胤身後,爭求希望能夠隨同李穆一道入城。

李穆起身,將高胤和眾人一一扶起,笑道:“跳梁者,雖強必戮,何況是這群烏合之眾!這一仗,必除惡到底,以警醒四方,奮揚義武!”

眾人熱血沸騰,聚在一起,領命之後,各自散去準備,矯健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戰鬥,即將來臨。

……

慕容替從入城殺了榮康之後,便半步也未再踏入建康宮,一直宿於城門附近的營房之中。

這個初冬的下半夜,五更未到,他從黑暗的夢境裏驚醒,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種近乎本能般的不祥預感。

仿佛這座城池之中,就在此刻,正發生著什麽他所無法得知的危險。

他知城外的軍隊遲早會發動強攻。

他亦心知肚明,想靠城中這群暴徒再次起勢,哪怕只是守住建康,亦是癡人做夢。

那些被他靠著搖唇鼓舌和真金白銀說動而願意暫時聚在他手下的叛軍,和他一樣,不過是各有所圖。便仿佛一座築基於流沙之上的屋,搖搖欲墜,隨時便將面臨坍塌。

但他不在意這些。

那些人最後便是死了,也只能怪他們自己被利欲所驅。

在他獨自進入這座城池之時,他便沒想過將來。

他是個沒有將來之人。

他想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等著李穆的到來。

李穆的首要目的,必是解救人質。而他已在城門設下重重關卡,重兵以待。

只要李穆攻城,人質便將被徹底活埋。

那些人裏,除了南朝的士族高官,還有許多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