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蕭永嘉的視線落到了抱住自己的這男子的眼睛上, 和他四目相望, 那種真實的熟悉之感,才突然如同潮水向她襲來, 而手腳卻依然無法動彈, 只定定地望著面前這張胡須滿面、布滿風霜的削瘦臉龐。

就是這個人啊, 她帶著稚子, 等著他的到來, 等了這麽久, 等到這一刻, 幾乎就要絕望之時,他終於還是來了。

“阿令,你不認得我了?”

高嶠焦急地重復著自己的話。

蕭永嘉的眼睛裏, 慢慢地湧出淚光, 突然低頭, 張口, 咬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這一口,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氣力,牙齒深深地嵌入皮肉, 唇舌之間, 瞬間便漾出一縷淡淡的鹹腥味道。

但她依舊沒有松齒。仿佛唯有如此, 才能將自己這幾年間所積聚而出的所有委屈、怨恨和苦楚, 盡都發泄而出。

高嶠的手頓住了, 他低頭, 看著伏在自己肩前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 面上的焦急之色消失,眼角隨之泛紅。

他忍住肩膀被利齒所嚙的痛,愈發緊地摟住了她的身子,沙啞著聲,對著懷中的妻子道:“阿令,我來晚了,叫你們受苦了,我這就帶你們走……”

蕭永嘉淚盈於睫。她閉了閉目,松開牙齒,推開了高嶠,舉袖迅速抹去面上那洶湧而下的淚水,看向立在一旁,仰頭正怔怔望著自己和高嶠的小七,拉起了他的手,哽咽道:“走吧。”

高嶠轉頭看向小七,視線落到他小臉上的那一刻,便再也無法挪開了。

“阿娘,他便是我的阿耶?”

小七望著面前的這個男子,遲疑了下,輕聲向著自己的母親發問。

蕭永嘉點頭:“是,他是你的阿耶。”

小七驀然睜大了他那一雙純凈而明亮的眼睛,臉上露出吃驚又歡喜的表情,一眨不眨地望著高嶠。

高嶠再也忍不住,眼眶在這一刻,變得濕潤無比。

他彎腰,將自己的兒子從地上一把抱了起來,來不及多看幾眼他的模樣,擡手揉了揉他的小腦袋,將讓他的臉蛋壓在自己的胸膛之前,對妻子低聲道:“外頭的衛兵都已被殺,後路也安排好了,我們快些離開。”

他說著,瞥了眼地上的慕容喆,略一遲疑,眼中終還是掠出了一道殺機。

蕭永嘉嘆了口氣:“罷了,不必殺她了,我們走吧。”

高嶠看了她一眼,一臂抱緊小七,另手握住妻子的手,帶著她,穿過倒在地上的數名匈奴士兵的屍體,疾步而出。

夜色黑魆,但城關方向的火光,卻沒有半點消減的勢頭。不遠之外,火杖點點,營房裏還在不斷調兵去往城關。

“人呢?死了嗎?還不把人帶出來!”

一陣咆哮之聲,隨風而來。

幾個手執火杖的匈奴士兵在頭目的帶領下朝著這個方向匆匆來時,就在他們的身後,營房的遠處,那片漆黑的東北角,突然冒出了一片火光。

那個方向,便是糧庫。

留在營中的士兵大聲鼓噪,紛紛奔過去時,仿佛已是約好,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對面西北角,那一片馬廄的方向,突然也起了火光。

天幹物燥,已是多日不見雨水,貯存著的糧草又皆為燥物,加上風力助燃,待士兵趕到,眼前已經大火連片,附近又無便利水源可用,何來辦法滅火?只能眼睜睜看著火光熊熊,在旁奔走,徒勞呼號而已。

火勢越燒越大,眼見就要波及近旁營房也就罷了,更為雪上加霜的,是關在廄中的那數千馬匹戰馬,被周圍熊熊燃起的大火所逼,揚蹄嘶鳴,奮力掙脫韁索。

大片的柵欄被群馬拖倒在地,廄頂連片倒塌,火光之中,無數受驚的馬匹從廄欄裏狂奔而出,四散奔逃。匈奴士兵閃躲不及,被迎面而來的馬群撞倒在地。馬蹄仿佛雨點,從他們的身體和頭臉上踩踏而過,頭破血流已是輕傷,斷骨折腿,比比皆是,慘叫之聲,此起彼伏。

更有許多馬匹在掙脫韁索之後沖出來時,馬尾已是起火,奔逃中又引燃了帳篷,火借助風勢,沒片刻的功夫,整個營房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縱然天王親臨城關指揮,也是無濟於事了。

在李穆率領軍隊發動的猛烈攻擊之下,城關本就岌岌可危了,這裏又禍不單行,那奉命前來提人的頭目心知不妙,顧不得別的,疾步奔向關著長公主的地方,借著火光,看見外面的地上,橫七豎八倒著幾個守衛的屍體,臉色大變,沖了進去。

“不好了,人跑了——”

風聲,馬鳴,匈奴人嘶聲力竭的吼聲,隨了火光,沖上夜空,久久不散。

……

高嶠對營房裏的路和崗哨的分布,早已印記於心,將小七扛在肩上,帶著蕭永嘉,從預先擇好的路,趁著這營房亂成一團,朝外而去,路上殺了數個為躲開馬群的踩踏而無意躥來的匈奴兵,照著計劃那般,順利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