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從今往後, 妾之余生,托於郎君。”

毫無任何的準備, 這一列書於素箋之上的字,便如此地躍入了李穆的眼簾。

箋紙已被雨水潤濕,昳麗的字體外緣模糊了,幾道筆畫尾端的墨跡, 沿著信箋那宛若美人發絲的細膩紋理,慢慢地暈染了開來。

李穆的目光牢牢地被這一列字給年住,無法挪開, 心驟然猛地跳了一下。

他怎可能忘記,這是很久很久之前,在他第一次娶她的那個新婚之夜, 她曾對他說過的話。那是表白,更是鄭重的托付。他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

信箋的背面,似乎還有一列字。

他翻了過來。

“心乎愛矣, 遐不謂矣。中心藏之, 何日忘之。”

李穆久久地凝望著手中這封來自於她的信,翻來覆去地看著。

漸漸地, 他的胸腔之中, 溢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又帶了淡淡酸楚的激動的感情。

一直以來,他以為那些都將只是深埋在他心底的永遠只能由他自己來背負的過往。又怎可能想到, 今日竟會再次經由她的筆端, 如此猝不及防, 送到了他的面前。

這一瞬間,他便讀懂了她的信。

她分明是在告訴他,她已經知道了關於他的一切。不但是他的現在,亦包括那段本已徹底掩埋的黑暗過往和回憶。

她在盼望著他的歸來,好向他傾訴她對他懷著的深深的思念和愛意。

李穆不知她是如何知道的。那些過去,連他自己都已不願再回憶了,他又怎忍心讓她知道?

這一輩子,從娶了她的第一天起,哪怕那時他還心結未解,他也未曾想過讓她知道。

他是永遠不會在她面前提及的。

這一輩子,能得她如此相伴,他已然滿足,不願再讓帶著血色的過往,憑添她無謂的困擾。

然而,她終究還是知道了。

就在這一刻,李穆覺得自己的心,徹底地得到了圓滿。

便猶如朝雲叆叇,行露未晞,踽踽獨行的自己,忽被她從後追趕而上,雙手牽握,兩心相貼,再也不存半分的罅隙。

這一刻,他的心裏,只剩下了深深的不忍,無比的感恩。

上天是何等厚愛於他,這一輩子,叫他得妻如此。他李穆夫復何求?

他所愛的妻,倘若知道了他今夜面臨的抉擇,她又將何去何從?

李穆喉頭發堵,眼角微微地泛紅。

他用衣袖小心地擦幹了信箋上的殘留水跡,取油紙包好,將它貼身藏在自己滾燙的胸前,閉了閉目,轉身,大步出了營帳。

雨水在夜風的裹挾之下,肆虐天地。

澗河之水,貼著腳下的這片崗原,洶湧流淌。

李穆面向著他的部將和戰士,一手按劍,立在風雨之中,身影宛若磐石,在對面那一雙雙飽含著忠誠和信任的眼目注目之下,高聲說道:“人道若是不復,天道又將何存?號稱應天軍,當行應天事。應天之時,便在今日!”

“爾等勇士,即刻發兵,隨我取亢龍關!”

他的聲音堅定有力,穿透風雨,遠遠傳送而出。

“末將誓死跟從,不勝不歸!”

隨那十幾名副將嘹亮而整齊的應答,響應之聲,從軍營的四面八方起來,和著風雨,回蕩在這片高崗之上。

……

亢龍關的地理極其特殊,不但地處崖中,關前還有洛水橫亙,河水貼著塬壁東流,在河岸和關口的中間,只有一條狹窄的小路,來襲之人,任憑他有千軍萬馬,到了這種地方,亦是無法擺開陣勢。

關樓之內,雖也險峻狹隘,令關內最多只能容下五千士兵。

但有這五千守軍,對於守關來說,便已足夠。來襲方渡河抵達關口本就不易,即便成功,關樓高聳巍峨,固若金湯,守軍居高應戰,來者僅憑夾在關樓和洛水間的僅有的那點活動地帶,想要發動有效攻勢取關,難如登天,這才古起便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說,真正望而卻步。

李穆自然知道這個道理。

在他做出了決定的那一刻,他便不做大軍進攻的準備。

取亢龍關,兵在於精,而不在多。

當得知他決定領三千敢死之人隨他掉頭強攻亢龍關,命其余人馬按照原定部署盡快發往弘農之時,整個軍營沸騰,將士群情激揚,爭相請軍中文書代寫留給家人的遺書,要求跟從大司馬前去奪關。幾個分屬不同號營的將士爭奪不下,最後不得不以拈鬮來決定。

李穆率領一千厲武營精兵,連同另外選出的兩千敢死人馬,隨身攜帶只夠五天的幹糧,未等雨停天亮,在向導的引路之下,掉頭連夜,踏上了奔赴上津的路。

之所以只帶五日口糧,是因王五以他經驗,判斷上津的河口,最多也就只能支撐這麽些天了。倘若無法如期抵達開堰泄水,等待這支軍隊的歸宿便是滾滾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