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從溧陽回往建康, 數百裏路,沿途經過的大小郡縣、村落, 早已沒了往日的祥和與寧靜。

天師教和許泌叛亂引發的實際戰亂,因為軍隊的阻擋,還沒有蔓延到靠近都城的這片地方,但這裏的人的原本的平靜生活, 卻早已被打破了。

道路兩邊的田地,一望無際,還不是農閑, 卻只有零零星星在裏勞作的人。城門口,巷陌間,田間, 村頭,全是聚在一起議論時局的人,人人愁眉苦臉,長籲短嘆。路上, 甚至已經到處可見帶著家當, 拖兒帶女往建康方向逃去的人的隊伍了——在他們的眼裏,那座住著皇帝的城池, 應當必定是牢不可破的。

早在天師教剛生亂時, 便傳言不斷,說天師教眾有護體, 戰無不勝, 無往不利。所經之處, 如同蝗過,但凡有點余糧家財的人,稍有不從,便被開膛剖腹。本就人心惶惶,如今又加上許泌亂軍,到處傳著不日便要打過來的傳言,更是火上澆油。

越近建康,這樣的傳言和隨之而生的恐懼與動蕩,便越是蔓延。

路人變得敏感無比,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叫他們膽戰心驚。

這一路上,高嶠已經無數次看到因了遇到自己這一行人而恐懼四散奔逃的路人,在終於認出疾行而來的軍中人是朝廷軍之後,才終於停下倉皇腳步的一幕。

他的心情,沉痛萬分。

從地理而言,建康向北,長江是為天塹,但遇到如今這樣的內亂,便成了三面平坦,無勢可守。

先天的不足,決定了一旦有強敵沿江而下,或是從腹地進犯,它便徹底失去防禦的價值。

從兵力上說,哪怕加上了先前歸入的陸氏軍隊,如今也是完全處於下風。

作亂的天師教眾,據地方上報,揚州一州,已經涉及的十六郡七十多縣,便有二十多萬亂眾,這些人如同中蠱,被煽動著攻城略地,狀若瘋狂。和派去圍剿的朝廷軍遭遇作戰時,論殘忍不要命的程度,連高嶠手下幾個久經沙場的老將,見了也是為之心驚。

人數還在滾雪球般地擴大,更不用說,如今又多了許泌這支叛軍。

宣城叛軍的攻勢,雖然已經暫時被打壓了下去,給建康獲得了一個喘息的機會。但這僅僅也只是一個喘息之機而已。

高嶠心裏明白,自己接下來要面臨的,是一場更加艱難的作戰。

面對荊州而來的那支叛軍,武昌郡是守不了多久的。這個方向,他能分去援守的兵力也是有限。全部布防,是個根本不現實的幻想。

他擇在更下遊的望江郡一帶布了重防,以期利用堅固的城防和地勢,最大可能地阻擋叛軍攻向建康的腳步。

關於建康,他也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

做出如此決定,於他而言,是個極其艱難的過程。

但他心裏明白,在許泌叛軍和天師教相互呼應的前提下,以廣陵軍目下陷入的被動情況來看,這樣的安排,是完全有必要的。

在明知建康完全無險可守的前提下,與其抱著僥幸之念不動,萬一到了最後不可收拾,不如提早計劃,以退為進,為這場不可避免的保衛之戰,獲得更多的時間和機會。

他更不可能會將希望,完全寄托在援軍之上。

盡管在得知許泌也趁亂來打建康的第一時間,他意識到了形式的嚴峻,當時就給如今還遠在隴西的李穆發去了急召。

但李穆會不會立刻應召而歸,他並不確定。

他知道李穆在隴西的局面大好。一旦定了隴西,趁著高漲的士氣,一舉出關,謀定洛陽,這樣的誘惑,和應召,長途行軍歸來援助建康,在朝廷對手握實權的臣子的羈縻早已可以忽略不計的前提之下,對於李穆這種身份特殊的外臣來說,哪怕換成是自己,恐怕都要費一番思量。

何況是他。

對於自己這個女婿的心思,坦白說,高嶠至今,還是覺得有點無法捉摸。

所以他不敢把守住建康的希望,寄托在救援之上。

南朝的這個都城,哪怕再勢單力薄,高嶠也不會輕易放棄。

但在這之前,他需要安排好一切,以便能夠毫無後顧之憂地去做這件事。

他已幾日幾夜未曾好好合眼過了,騎在馬上,酸澀得已經無法順暢眨動的雙目,被迎面撲來的風,吹得幾乎就要流淚。

他分明已是疲倦至極,但整個人,卻被一種繃緊了的情緒從裏到外地控著,根本已經感覺不出來自於自己身體的任何疲憊了。

在溧陽之戰結束後的第三天的中午,高嶠一行人,終於趕回了建康。

他縱馬,穿過了建康的南城之門。

他已多年未再披過戰甲。建康城裏的民眾,也更習慣他們的高相公那一身白衣的名士風範。以至於剛看到他騎馬入城的時候,附近的人並沒有認出來,只是用帶著幾分茫然的不安目光,打量著這一行仿佛剛從戰場歸來的軍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