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南陽之南, 一處名為棘陽的平闊野地之上,楊宣駐軍在此, 已有多日。

南陽方向的北夏追兵知楊宣身後便是襄陽,許氏經營了幾十年的大本營,唯恐設有埋伏,不敢再貿然南下, 也停止追擊。

楊宣早就已經收到了來自許泌的暗令,命他留在原地作對峙之狀,不準立刻撤回襄陽, 更不允他向陸氏大軍施以任何援手。

楊宣心中抑郁至極。白天從前方一處高地察看敵情回來,經過營房,見滿營士兵皆萎靡不振, 個個目光茫然,愈發愁悶。

軍中禁酒。他身為地方方伯,帶兵多年,原本最是以身作則, 但今夜卻也破了例, 叫親信副將崔振替自己弄了些酒,坐於帳中, 獨自酌飲。

本是想借酒澆愁, 酒入愁腸,卻愈添愁煩。

想自己生平經歷大小戰事無數, 雖稱不上百戰百勝, 但如此慘敗, 損兵折將,傷亡慘重,卻是頭回。更不必說,陸柬之所領的那支軍隊,如今自己雖不知詳情,但定已是遭遇不測。想他深入腹地,身陷重圍,論慘烈,必定遠甚於自己。

自責、無奈,抑郁,加上多年來積在心底的那些因了被輕慢而隱忍著的不滿和怨恨,今夜,隨了這一杯杯的酒水下肚,仿佛全都一齊湧了出來。

楊宣一直喝個不停,喝到最後,燥烈起來,索性脫了戰袍,隨意丟棄在地,抱起酒壇,仰脖正要飲個痛快,看見崔振入內,便哈哈笑道:“來!來!平日我拘著你們,不叫你們飲酒。今夜索性全都放開!兄弟們都不容易,想做何事便去做好了!一道來喝!大家喝個痛快!”

副將快步走到他的身邊,附耳,低低地道了一句話。

楊宣一愣,幾乎不敢自己的耳朵,猛地看向副將:“李穆來了?”

“正是。此刻人就在大營之外!”

楊宣一把丟開酒壇,匆匆奔向轅門。遠遠看到轅門之外不遠的地方,立了一道人影。

他一眼便認了出來,那人正是李穆。

李穆也看到了他,臉上露出笑容,朝他快步走來。

楊宣望著面前這個正向自己走來的舊日部屬,想到他奪取長安,一戰,叫南朝人揚眉吐氣,自己卻陷入如此境地,心中忽覺無比羞慚,一時竟有無顏見人之感,腳步硬生生地刹住了。

李穆已是快步走到他面前,笑道:“將軍,許久未見,別來無恙乎?”

楊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羞慚,苦笑道:“敬臣,怎的連你也笑話起我來了?我如今還能好到哪裏去?”

李穆用力握了握他的胳膊。

“多年以來,將軍你的處境,旁人不知,我怎會不知?事都出了,將軍也不必過於自責。公道自在人心。”

如此苦悶之時,忽然見到故人到來,楊宣心中也是頗感欣慰。又寒暄了幾句,見李穆面帶風霜,衣角沾塵,顯然是星夜兼程趕來的。知這種時刻,他輾轉來此見自己的面,必定不會只為敘舊,便將他引入帳中,命人在外守著,不許閑雜之人靠近。

帳中燭火明亮。楊宣見他進來,目光落到地上那只酒壇之上,忙收了起來,請他入座,自嘲道:“從前我一向嚴禁部下飲酒,如今自己卻喝了起來。正好你便來了,怕是要被你笑話了。”

李穆目光落到楊宣的臉上,笑容收去,問:“將軍可知如今聯軍另翼狀況如何?”

楊宣臉上方才那擠出的笑也消失了,神色轉為沉重。

“我奉了上命,這些時日一直停在此處,退不能退,進更是不允。陸柬之那邊……可是全軍覆沒?”

他的手緊緊捏拳,幾乎咬著牙,才說出了這幾個字。

李穆說:“比全軍覆沒要稍好些,但也好不到哪裏去。遭遇重重圍堵,大軍被打散,無路可退,陸柬之只能全力前行,雖如先前計劃那般攻下了郾城,得以暫時喘息,但人馬傷亡慘重,只剩不到幾萬人,又被北夏大軍圍城,糧草緊缺,岌岌可危,隨時便有破城的可能。”

楊宣頭頸低垂,人宛如凝固,一動不動,半晌,低低地道:“全是我楊宣之罪……我便是死,也難辭其咎……”

“將軍不必如此。你受制於人,罪不在你。何況,事已出,再自責也是無用,當務之急,便是想法子,助陸柬之和那幾萬將士從圍城中脫困返回。”

楊宣擡起頭:“如何助?”

“多方出擊,圍魏救趙。迫使圍城夏人回兵,給陸柬之造一帶人突圍的機會,咱們再行接應,將人救回。”

“都有哪幾路救兵?”

“廣陵軍一路。我見完你,便要趕去長安排兵,是為第二路。還有第三路……”

李穆雙目炯炯,望著楊宣:“這第三路,便是我今夜來此見你的目的。”

“楊將軍,你敢不敢隨高相公與我一道,作這救兵的第三路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