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楊宣從高嶠那裏出來,後背額頭,整片都還是熱汗,人立於風口,吹了片刻,待汗意有些消下去了,心頭便浮上片刻前許泌那先怒後霽的反常態度。

許氏多年以來,為門戶之利,與高氏、陸氏,暗相爭鬥。

許家雖占外戚之利,但無論從威望還是家族實力來說,想壓高氏一頭,可能性並不大。倒是與陸氏,因實力相平,無論在子弟門生的征舉任用還是地方利益的實際獲取方面,爭奪更甚。

此次,面對來自北夏的兵壓,許泌不但贊成由高嶠總領軍事,還在朝廷上表態,許氏軍府之人,可聽憑高嶠調用。

畢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許泌再熱衷於門戶之利,也不會蠢到不拿國運不當一回事。他也因此而獲得了顧全大局的美名。

但除了這個原因,許泌的動機,深究下去,卻不止於此。

旁人或許不知,楊宣卻心知肚明。

就在戰雲籠罩的那段時日裏,高允等人已經前去江北備戰,大虞國內,朝野上下,實則依舊一片悲觀。

北夏在過去的二十年裏,相繼吞並了柔然、匈奴、鮮卑人等建立的各種大小胡人政權,一統中原。

這一仗,無論從人口還是兵力來說,南北相差,太過懸殊。因此,即便高嶠曾多次在朝堂論證,認為北夏看似強大,實則內部毫無粘合之力,大虞若上下齊心,與之決一死戰,也並非沒有取勝的可能,以鼓舞人心,但上從廟堂,下到普通民眾,對於大虞能打贏這場仗,人人依然不抱太大的希望。

許泌也不例外。當初派兵之時,便以加強上遊防備為由,暗中在自己經營了多年的荊襄一帶保留了實力。

照許泌的打算,由高家領此戰事,失利,首當其沖的,自然是高家。許氏不但不必遭受責難,且借了這片保留地盤,趁著高氏受挫之際,倒極有可能,趁機取而代之。

楊宣當時便對許泌的部署有所覺察了,知他並沒有如之前向高嶠許諾的那樣全力配合,因擔心戰事不利,心中還有些不滿。

但身為許氏府兵之將,他也只能聽命行事。

許泌沒有想到的是,這場戰事,大虞不但打贏了,而且贏得如此迅速、漂亮。

高家的聲望,也因這一戰,愈發輝煌,襯得許氏倍加無力。

高家也就罷了,連戰前原本和許家勢均力敵的陸家,眼看也因子弟的傑出和與高家的聯姻,將自家拋在了身後。

更不用說,倘若兩家聯姻,就此緊密結合在了一起,朝廷之中,許氏最後的幾分立足之地,怕是也要被奪走。

試問許泌,怎會甘心?

今日恰好卻出了這樣的事。寒門李穆,竟起了求娶高嶠女兒的念頭。

對於許泌來說,豈不是恰正好送來了一個機會?

高嶠若為保守他一諾千金的君子美名,將女兒下嫁李穆。高家於士族間不但名譽掃地,陸家免不了也要遭人譏笑,不但如此,兩家相互必也會生出嫌隙。

高嶠若以士庶不通婚的理由拒絕李穆的求娶,依然與陸家聯姻,難免落下一個不守信約的口實,和李穆也必將反目成仇。

此事,無論最後結果如何,對於許氏而言,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他又怎會加以阻攔?

況且,以楊宣對許泌的了解,這種局面之下,他恐怕更願意看到李穆求娶成功。

即便李穆因做了高家女婿,日後投靠向了高家。但對於門閥來說,一個猛將的價值,不過也就是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而已。

工具日後倘若對自己有了威脅,除去就是。

而門戶之利,才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

以李穆的年紀和此前閱歷,他沒機會接近這些門閥,也不可能想到如此深遠。

想來此次,他也只是血氣方剛,涉世不深,這才想要求娶高氏女而已。

他怎能知道,他的這個舉動,無形中竟成了可能撬動高、許、陸這三家當朝頂級士族門戶之間那種看似長久維持住了平衡的利益博弈的一把刀?

楊宣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才消下去的熱汗,又滾滾而出。

門閥的力量有多麽可怕,他再清楚不過。

絞殺像他們這樣的庶族,讓他們的子弟後裔永無出頭之日,易如反掌。

楊宣再不猶豫,決定立刻去找李穆。

必須要讓他知難而退,免得無形中卷入了這場門閥相爭的暗流,日後怕是怎麽死都不知道。

楊宣擦了擦汗,急忙擡步離去,卻聽身畔一道聲音傳來:“楊將軍,留步!”

楊宣轉頭,見對面來了幾個年輕男子。

一個是高嶠侄兒高桓。另個,似是陸家的陸煥之,大冠高屐,叉手立在那裏,淡淡地瞧著自己。

二人邊上的另外一個男子,卻要年長,與李穆相仿的年紀,二十多歲,身量頎長,面容清俊,氣質如玉,但眉宇之間,卻又帶一縷士族子弟所罕見的英氣,與今日到處可見的坐了牛車從城裏來此觀看犒軍的施朱傅粉的士族子弟相比,宛若鶴立雞群,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