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穆並沒有讓她等待多久。

他的到來,比她想象要快得多。

這是兩年前她在宣城被他送走之後,兩人第一次再次見面。

他和她記憶中的樣子,有些不同了。

那時候,或許是在江北備戰繁忙,又匆忙回兵救主,他無暇顧及別的瑣事。高洛神記憶裏的李穆,披著染血戰甲,留蓄寸許長的淩亂髯須,以致於遮擋住了他半張面顏。

淡淡血腥之氣,眉下一雙深沉眼眸,便是當時那個前來救城的兗州刺史留給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面前的這個男子,卻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著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帶,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須不見了,臉上幹幹凈凈,兩頜之側,只泛出一層成年男子剃須後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頜線條清雋而瘦勁,雙目炯炯,整個人顯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陸柬之,或是高洛神所習慣的父兄他們的氣質,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時,不但是建康年輕一輩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從軍建業者。

他的手,執風流筆毫,亦執殺人之劍。

但,縱也投身軍旅,軍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卻少了李穆的殺氣。

和穿什麽無關——這是唯有經歷過屍山血海、蹈鋒飲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裏的一種令人不安的隱隱壓迫之感。

他進來後,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視著她,既未開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顏皓齒,極是美麗。

從七年前柬之去後,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妝示人。

周圍安靜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聽到他發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聲。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緊張無比。

她終於鼓足勇氣,擡起了頭,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對望了片刻後,她朝他,慢慢地彎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仿佛猶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動了一動,隨之自己除了頭冠,邁步走到她的身畔。

這種時令,若穿得單薄了,夜晚起風之時,高洛神偶還會覺得冷。

應是飲了酒的緣故,他卻仿佛有些熱,薄汗已然隱隱透出衣背。

“可要換衣?”

遲疑了下,高洛神低聲問。

他便擡手,待要解去腰間那條束縛著他的腰帶,手臂忽地一頓,停在了半空。

一只纖纖素手,已朝他腰間伸了過來,指尖搭在帶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從床畔站起身,個頭與他肩膀齊平。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對而立,被他襯得愈發嬌小。

一雙羽睫微顫。她垂下了眼眸,並未看向他。

不過短暫的遲疑過後,那只玉手,便為他解了扣帶,將它從他身上輕輕除去。

他不動,只是微微低頭,默默看著她繼續為自己解衣,旋即順從地轉身,擡起雙臂,方便於她。

外衣。中衣。當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濕了背的內衫亦半除之時,他感到身後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後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後感到那只手,抽離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轉過了頭,見她神色略僵,雙眸視線定定地落於他的後背,仿佛見到了什麽世上最為醜陋的東西。

“我可是令你厭懼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喑啞而僵澀。

在他後背之上,布了數道舊日戰事裏留下的傷痕,俱是不淺。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後的刀痕,傷口之烈,當初險曾要了他的命。如今雖已痊愈,但疤痕處,依舊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條青紫蜈蚣,看著極為猙獰。

高洛神擡起眼睛,對上他那雙暗沉的眼眸,片刻後,微微搖頭。

“我在想,這裏如今可還疼痛?”

她輕聲問他。

那雙美麗的眼睛裏,並不見厭懼。而是吃驚過後,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軟和憐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間霽散。

“早不痛了。”

他凝視著她,亦低低地道。語調極是輕柔,似在安撫於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氣,轉身取來一件幹凈內衫,見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壯上身,面龐不禁微熱,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將衣衫遞了過去。

他自己穿了,系妥衣帶。

經此對話,二人之間起先的那種疏陌,仿佛漸漸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來也顯得自然了許多。

“大司馬……”她一頓,改口。

“……郎君從前曾救我於危難,我卻一直不得機會向你言謝。此刻言謝,但願為時不晚。”

“你無事便好,何須言謝。”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紅燭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來是如此溫柔。

面前的這個男子,和傳言裏那個手段狠辣,排除異己,一切都是為了圖謀篡位的大司馬,實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