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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笑著,露出極黃的牙,大概是老吸煙吧?使勁握著我的手。我說,你好有福氣,娶了寶莉,當年,她是校花呢。

男人繼續哈哈笑著,我不管什麽校花不校花的,反正她對我蠻好的,而且會生孩子,看,她讓我養得多好。

我們相約有時間喝酒,寶莉說,有空我去看你。

那天在我要走的時候寶莉叫住我,然後問,他好嗎?

我知道她指的是馬修。

不好。我說,他回了家鄉小鎮,做了一名音樂老師,娶了一個老實的女孩子,孩子白血病,他一直不好。

他還恨你嗎?

我茫然地看著寶莉,這樣的愛恨情仇和光陰比起來又算什麽?

恨嗎?不恨?恨?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我問寶莉,你恨他嗎?

不,不恨。寶莉說,我心裏,只有平靜了,什麽都沒有了,愛沒有了,恨沒有了,一切都過去了,時光可以掩埋一切,愛的屍體,恨的屍體,都可以掩埋掉。

是啊,有什麽比時光更可怕呢,以為的刻骨銘心也會雲淡風輕,再深的恨與哀愁都會如煙散去。寶莉過著煙火生活,大著嗓門叫著自己的孩子,然後轉身和老公說,想著晚上買幾只麻辣鴨脖。

幾只麻辣鴨脖,才是真的生活吧。

所有的風花雪月,都會有落入塵埃的時候,這才是愛情的無我境界了。

就像我和蘇小染,一起圍著碎花圍裙做餃子時,那種動人的柴米夫妻味道,最讓我迷戀。

寶莉問我要電話,她說,這裏沒有一個親人,以後,有個照應。

親人兩個字打動了我,人和人之間,如果走到親人這一步,從此兩不嫌,不嫌她好與壞,醜陋與丟人,因為,她是你的親人,無可選擇。

我留了電話給她,告訴了她我的地址,也許,這個最初讓我心動的女人會見到我的最終?

她來看我,我說,寶莉,我想畫你。

是的,我想畫她。十九歲時,我沒有畫好她,因為當時太激動了,她的腰線我沒有處理好,她的乳房我也沒有畫好,我只記得當年那種魅惑之美,刹那間似海水一樣淹沒了我。

事隔多年,這個引爆我激情的女子與我重逢,我唯一的夢想就是再畫她,是的,我要再畫,畫那年沉溺我的那個女子,畫我光陰的夢,歲月的夢。

畫她,那是我十九歲時的夢想。

脫了衣服的她讓我驚呆了——她的乳房不再如十多年前那樣飽滿,相反,由於奶過孩子有些松松垮垮,乳頭也不是圓圓的粉紅色了,而像吞豆那樣扁扁的,發著紫色的暈。肚子上有肉褶,而最主要的是,有一條蜈蚣狀的痕在她的肚臍和三角洲地帶爬著,那密密的被縫過的痕跡那樣明顯而滄海桑田。寶莉說這是生孩子時做剖宮產留下的痕跡,她平靜地說著,而我在明晃晃的陽光下覺得有什麽從眼睛裏落了出來。她的眼角有點松懈,十年,是誰把她摧殘成這個樣子?我的淚水流了出來,流得到處都是了。她問,你怎麽了?不高興了?是不是覺得時間太快了,我變成這個樣子你覺得太……

我掩飾著,說光線太強了,我的手哆嗦著,十多年前是顫抖,如今我是哆嗦,我畫不下去了。我說,對不起,我真的畫不了了。

那天我是如何離開寶莉的?只記得好美麗的春天,洋氣的法國梧桐伸展著葉子,而我,邊走邊哭,到最後,放聲號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