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半山亭(第2/2頁)

左卿辭沉默了一瞬,漫散地開口:“談不上應對,我本也未……”

一句未完,忽然間白陌飛縱而至,氣息急促。“公子,侯爺來了,下人不敢攔。”

左卿辭擡眼一望,院門邊已經出現了幾個身影。

靖安侯左天狼是一個傳奇。

年少時不受重視,索性負槍北行,屍山血海裏博命殺伐,將祖輩的聲名重新豎起來,提起來誰都贊一句,又在聲譽最盛時尚了公主。可惜娶了公主是榮耀,卻未必宜家宅,縱然勇如左侯也難有歡顏,未至中年已雙鬢星白。患難之侶早亡,子女散落他方,夫妻多年不與言。換了另一個人,只怕已被各種磨折壓垮,他卻沉如山嶽,不露半分憎怨。

左侯深長的眉宇略鎖,蘊著歷經歲月摧折,染遍風霜血雨後的倦淡。除了輪廓略剛,他的容貌與左卿辭極為相近,俱生著一雙上挑的長眸,即使是外人,也能一眼看出兩人之間的血緣。

此刻,曾經鐵血征伐的將軍微微仰起頭,看著遠山亭中的一雙人。

俊美的男子風華照人,慵散地倚欄而坐,懷中擁著一個人,漫把青絲,淺笑相謔,連灰冷的山色都生出了旖旎。然而溫馨的歡謔僅只一刻,隨著兩人望過來,空氣似乎驀地緊繃。

一瞬之後,玉人掠身而起,衣袂輕翩,仿佛一只輕靈的白鶴,驚鴻一瞥間隱入了山林。

屏退了所有人,院子僅剩了父子相對。

左侯一身半舊的常服,未披軟氅,背過身看一座冰雕,那是冬至時蘇雲落所刻,線條已經有些融化,仍能看出是一只黃羊,溫馴活潑,好奇地趵蹄回首,仿佛在遙遙地觀察。

看了好一陣,左侯打破了沉默。“我記得當年也堆過雪。”

左卿辭微怔了一下,眸色略深,好一會兒才道:“是一只熊,留了很久,天熱後化了。”

左侯仿佛陷入了回憶。“好像有一人高,鼻子用的銅符,眼睛是……”

他一時想不起來,左卿辭平靜地接過話語:“是黑色清珠耳飾,嵌上去光澤極好,像活的一樣。”

零散的回憶浮掠而過,左侯的神情隱帶遺憾。“可惜那一年雪不厚,連檐上的都掃下來用了,到底不如邊塞。”

左卿辭頓了一瞬,隨之低語:“邊塞除了風大,其他的確是不錯。”

一問一答沒頭沒尾,奇特的相契,無形間浮出了一個親密無間的世界。

左侯似乎想起什麽,泛起笑意。“那時你太小,一出帳就被吹滾了;你娘也是,她身子輕柔……”

聲音突然停了,隔了許久,左侯輕輕嘆了一聲。誰也說不清嘆息是什麽意味,氣氛卻突然生出了淒楚,空落而無憑。許久後他才又開口:“事到如今,你到底做何打算?”

風卷起了落葉,貼著衣擺簌簌而過,左卿辭雲淡風輕道:“我還未想好。”

左侯仿佛早有預料,也無怒色,半晌才道:“你的年紀也該成婚了,沈國公的孫女,六王的嫡女,金陵世家淑媛盡可議親,可有誰你意中所求?”

左卿辭唇角輕勾,說不出的諷意:“父親以為,我該娶何人?”

父子倆對面而立,身形一般無二。年長的滄桑中現沉毅,年輕的風華中隱桀驁,兩個人那樣相似,又是那樣生疏。

左侯斂去了感傷,無形的氣勢隨之而生。“那個胡姬,薄景煥與我提過。”

左卿辭不動聲色。“薄侯怎麽說?”

“煙視蕩行,猖狂無狀,犯案累累,論罪當誅。”左侯淡敘了十六個字,半晌後道,“我可以不予理會,但你也該明白……她不過是個胡姬。”

左卿辭不置一辭,笑了笑。

他的神色落在左侯眼中,自有另一番意味,左侯沉默了一陣,微喟一聲:“罷了,其中的得失,你自行想清楚。”

說完也不多言,左侯轉身行向了院門。

左卿辭有一絲意外,望著他漸遠的背影,忽道:“若我所求與侯府聲名相悖?”

“人生在世,所求不過己心,我年輕時不懂,事到如今也無甚資格約束你。”左侯停了一下,三分平淡兩分溫和,帶著倦然輕寂的灑落,“想做什麽就做吧,一切自有我承擔。我這一生受縛良多,你盡可隨心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