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天都憶(第2/2頁)

殷長歌的話語停住了。

他還記得那一張嫩白美麗的小臉,有時被打得頰面青紫,有時衣上糊滿了汙泥,甚至冬日被踢入翠微湖,她只是一聲不吭地爬上岸,他甚至不記得曾在那張臉上看到過笑。

她的眼瞳比一般人更大更深,從小就很漂亮,可是沒人會注意。她的存在如一個隱藏的汙點,終有一日會損害門派聲譽,累及師叔的英名。派中越是看重師叔,小輩越是愛戴,就越加不能容忍。

那時,他們是一群不滿十歲的孩童,比成人更直接,也更惡毒,趁蘇璇遊劍江湖,變著法地進行各種欺辱,想將這個一無是處的師妹趕下山。師長們偶然發現,也僅是不關痛癢地責斥。

“她的基礎打得很好,可師叔很少回山,其他的師長也不教,全靠她自己摸索,自然比不上其他的師兄師姐,經常有同門尋去切磋……”殷長歌再度開口,幾乎難以啟齒,又不得不說,“她過得很糟,後來似乎連話都不說了。師叔出事時,各大派齊至天都峰,正陽宮迫於壓力,商議由五位長老下山,她不知怎麽聽到風聲,在正殿外跪了整整兩天。”

正殿中爭論的師長無暇顧及,小一輩的目睹了眾派逼宮,義憤之下受了門派嚴斥,誰也不敢違背命令踏入那一塊禁區。

七月的驕陽,青石板炙燙得驚人,那一年她已經有少女優美的身姿,汗濡濕了她濃密的烏發,白嫩的頸被曬得赤紅脫皮,依然孤零零地跪在殿外。

大概不希望被人發現胡女的相貌,她的頭垂得很低,跪得很拘謹,像一尊刻出來的石像。他很想走過去和她並肩跪在一起,為長久愛戴的師叔請命,向師長們乞求,從無常的厄運中留下一線生機。

可是他沒有,記不清是不是被師姐勸走。他只是記住了那個他一直輕視的身影。

一個人,跪對一座空山。

沒有人留意到她,又或許看在眼中也如不見。正陽宮最出色的弟子將如星辰隕落,怎還顧得上一個可有可無的附贅。誰會想到十年後一介胡姬橫空而出,嘩動江湖。

“五位長老下山時,她也走了,從此再無消息。直到吐火羅鬥劍,我才發現是她。”殷長歌復雜地看著左卿辭,經此一事,他才明白這位貴公子貌似隨和,骨子裏深藏如淵,“公子與她究竟是何種關聯?”

左卿辭爾雅的微笑,全無解釋之意。“殷兄既然好奇,何不問她?”

對方果然避開了問詢,殷長歌抑住失望,澀道:“不瞞公子,我年少時從未將她視為師妹,如今她也視我如陌路,何來資格詢問?”

如今她行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歧路,惡名纏身,絕然不提過往,他終是難抑內心的愧疚,假如當年曾稍有善待,假如不曾那樣冷漠地排擠……

左卿辭仿佛看透了他的內心。“殷兄何必自責太甚?”

殷長歌嘆了一口氣,放棄了試探把話挑明。“她做的事無法見容於門派,可她畢竟是我師妹,師叔唯一的弟子。公子身份尊貴,不是她所能觸碰,還望不要計較她當日的冒犯。”

雖不知這兩人之間有怎樣的糾纏,但在殷長歌想來,蘇雲落自幼孤零,逢到俊逸的溫柔公子逗引,動心也是常情。可這不會有好結果,她是胡姬,不可能踏入侯府,注定僅是一段艷事糾纏。這類風流於男子不過是趣談,女子卻可能毀去半生,遑論她還於天下英雄前妄為。他唯有懇求,希望這位貴公子出於情分也好,憐憫也罷,高擡貴手斷了牽扯。

殷長歌的蘊意,左卿辭自然聽得出來,他莞爾一笑。“舉世對她輕之、笑之、鄙之、憎之,殷兄仍存著舊誼,實在是難能可貴。”

一句話明贊暗刺,說得殷長歌沉默了。

“可惜殷兄雖然關懷,於雲落並無任何助益,倒不如像沈姑娘一般推個幹凈,萬事不沾,也全了貴派聲譽。”雲淡風輕的話語中有分明的刺諷,偏又句句是實。殷長歌無辭可辯,臉色異常難看。

左卿辭適言而止,並不過度,轉而道:“說起來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數月前雲落來取酬金,我發現她背上有一道極深的傷口,應該是一位極高明的劍客所為,只怕已至劍氣化形之境,殷兄可知江湖中何人能有如此修為?”

殷長歌怔了一怔。“神兵在手,誰還能傷她,難道……”

或許是過於震驚,他沒有說下去,目中透出駭異,定定地看著左卿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