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易主

辰時,城樓上的響鼓被敲起。

沉重而緩慢的鼓聲,從一座城樓傳遞到另一座城樓,一聲聲宛若撞擊在心上。隨著洪武門城門的開啟,身著戎裝的軍隊進入了城內,紅盔黑甲,鳳翅兜鍪,裹挾而來的卻是一股威嚴肅殺的氣息。

既沒有鮮花著錦的恭迎,也沒有熱鬧喧囂的氣氛,偌大的長安街上,甚至連一句高聲的交談都聽不到。百姓們簇擁在街道的兩旁,瞪著一雙雙好奇的眼睛,打量著這支從北平一直打到都城應天府的勤王之師,打量著這些面容肅整卻甚是陌生的軍人。

就在昨夜,皇宮中起了一場詭異的大火,沖天的火勢燒得整個宮城的天都是紅彤彤的,然後很快傳出了消息,年輕的皇帝和他的皇後馬氏,在那場大火中雙雙殉難。

這是新帝登基的第四個年頭,整個應天府都在竊竊私語,悄聲議論著這打著“清君側”旗號的燕王軍隊,攻陷都城後不但沒有誅滅奸佞、匡扶社稷,反而逼死了帝後。在北軍占領了皇城後,很多朝廷重臣被扣押,那些穿著甲胄的士兵在城中大肆捉拿搜捕,使得家家閉戶、戶戶熄燈,人心惶惶。

勤王,變成了逼宮;

討逆,卻為了篡位。

一切變化都快得讓人匪夷所思。

“這誅殺之人的血還沒幹,就這麽迫不及待地進了城裏,鳩占鵲巢,也不怕遭到天譴!”

“那燕王不是皇帝的叔叔嗎,怎麽會殺了自己的親侄子?”

“這年頭,為了皇帝寶座什麽做不出來?老天不長眼,居然讓這幫亂臣賊子得了勢!”

瓷杯裏沏著上好的普洱茶,散發出四溢的醇香,卻因義憤填膺的百姓們一人一句的譴責,得不到品嘗而逐漸變涼了。

隔著屏風,坐在二樓雅間裏的朱明月,正望著街上緩緩經過的軍隊。

聞言,微微側目。

“小姐,要不要奴婢出去教訓一下他們,或者把出言不遜的那幾個人抓起來?”

紅豆有些氣惱,更多的卻是得勢後的得意和自恃。江山易主,緊接著就是權勢的更叠,一個小小的侍女尚且如此,更何況那些將腦袋拴在褲腰上、拼上身家性命一路跟隨而來的擁護者。

“抓人是錦衣衛做的事。若是真聽不過,不如殺幾個以儆效尤。”

少女抿了口茶,淡淡的口氣仿佛在談論天氣“抓人引起騷亂,都殺了,想說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還能警懾那些所謂的讀書人,讓他們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巴掌大的小臉,襯托出不大的年紀,白瓷若膩的面頰;一對點漆似的黑瞳,彎彎眉梢,右眼角一顆淺褐色的淚痣,盈盈若泣。身著一襲淺湘色六幅褶裙,烏發雙綰,整個人純美得如同一枝嫩蕊白芍,卻似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民家女孩兒。官宦士族的千金一貫養在深閨,手持如意,庭院賞花,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極少出來拋頭露面。不過不是官家小姐也好,現在京城裏已經變了天,皇帝都死了,那些臣子們也好不到哪兒去,像這位天仙兒似的姑娘,若真是官員親眷,怕也要跟著遭殃。

她的嗓音如碎雪,聲線卻不大,隔著一道屏風,並沒有被外面的人聽見多少。紅豆聽見了,眼裏卻流露出同樣的冷意,“是呢,新主即將榮登大寶,怎能由著那些無知百姓去評頭論足……”

少女放下茶盞輕言道:“休要妄言。”

紅豆也意識到自己說過頭了,急忙噤聲。

少女將目光投向茶樓之外,長長的隊伍步履鏗鏘、氣勢森然,盤踞著一整條長安大街,仿佛怎麽走也走不完。除此之外,更有大量的精銳部隊仍駐紮在城外,以防那些京畿舊部嘩變。

城中的百姓說得沒錯,這支勤王之師的目的就是征伐、奪權。放眼歷朝歷代,又有哪一次謀反,不是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何況還是眼下的燕王——若出師無名,怎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造自己侄兒的反。

眼前的城池,是剛剛搶來的。

往後的天下依舊姓朱,只不過很快就會從侄子換成叔叔。

朱明月忽然想起了那個溫柔而靦腆的少年。

這個時辰,已經出了應天府了吧。不知是否太祖爺預知了在自己百年之後,孫兒會有被推翻之禍,早在遠離都城的某一處給他安排了容身之所,金蟬脫殼,李代桃僵,在這樣一場殘酷血腥的罹難中幸免。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將這江山重擔交付給一個文弱的少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裏,能逃避幾時?他是至高無上的皇家人,曾以帝王之血,坐擁錦繡山河——像春和殿裏那位柔弱美麗的皇後,在敵軍攻陷城池之時,不願受辱以自焚來捍衛尊嚴。文官武將們一生恪守的氣節,似乎並沒有在那位年輕君王的身上得到體現,在面對殺戮和迫害時,反而還不如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