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各一方

雷一鳴這個人是有“影響”的,好端端的人到了他身邊,常會無端生出變化來,仿佛他是個漩渦,能把他身邊的一切都吸引得顛倒混亂。

(一)

雷一鳴在長椅上坐了許久,末了覺得有些冷了,便決定帶著女兒和小舅子另換個暖和的地方。他拄著手杖慢慢地走著,葉文健抱著妞兒在一旁跟著,一直跟著他進了一間番菜館子。

葉文健正在急速地成長,總是餓、饞,在家裏雖然是足吃足喝,可總覺得館子裏的飯菜更有滋味。偏他又是個孩子,沒有自己攥著錢一天三頓下館子的資格。幸好還有姐夫——在姐夫面前,他既是孩子,又是大人。他可以看著菜單,自自在在地點這點那,甚至敢讓侍者給自己上了一盒大炮台煙。抽出一支香煙先給了姐夫,他劃燃火柴給姐夫點了火,然後自己也叼上一支,細長的手指夾著香煙,他深吸一口,再滿不在乎地呼出來,自覺著很瀟灑,是個男人了。

抽煙的時候,是個男人,冰鎮汽水送上來,他敞開了喝,一口氣喝了兩瓶,又變回了孩子。妞兒在一旁被煙霧熏著,不哭不鬧,捏著一片蘋果看他喝汽水,看得垂涎三尺,於是他把汽水倒進小勺子裏,也喂妞兒喝了幾口。雷一鳴坐在對面,吃了幾口就不吃了,拿了一份報紙翻著看。

如此坐到了下午,雷一鳴擡頭說道:“還不回家?不怕你姐姐找你?”

葉文健答道:“我姐找我也沒什麽要緊的事,無非就是罵我不努力、成績壞罷了。”

雷一鳴笑了笑:“那也回去吧。要是讓她知道了你白天是和我在一起,我怕你要挨頓好打。”

葉文健聽了這話,有些窘,因為正處在一個不服管的年紀,自認為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可哪有好漢動輒就被姐姐打一頓的?但姐夫所說的又真是實情,據他觀察,他也覺著姐姐對自己有些忍無可忍了。

閉著嘴打了個小飽嗝,他降了個調門:“那你呢?”

雷一鳴答道:“我再坐會兒,天黑了再走。”

“那我明天還到公園那兒等你。”

然後他起身把妞兒抱到了雷一鳴身邊,心裏非常想把姐夫領回家去,重新和姐姐一起過日子。他喜歡姐夫,對於張嘉田則是深惡痛絕,背後提起這個人來,也只肯叫他一聲張二。

葉文健往家走,剛走出沒多遠,就被滿山紅逮住了。

滿山紅閑著沒事,又被張嘉田管束著不許惹事,所以今天自找了一份差事,奉了張嘉田的旨意滿街尋覓葉文健。葉文健不許她抓賊似的把自己往汽車裏推,當街和她撕扯起來,結果沒撕扯過她,到底被她捉回了家。

葉文健到家之後,如何受他姐姐的處治,姑且不提,只說雷一鳴在番菜館子裏坐到了九點多鐘,妞兒在他懷裏都睡著了,他才把孩子往肩上一扛,慢慢地溜達著回了家。

家裏黑漆漆的,沒有人氣,不像個家。他沒敢開電燈,怕燈光會驚醒了妞兒,一路摸黑上樓,把妞兒放到了床上。然後悄悄地退了出去,他站在走廊,背靠著墻壁喘了會兒氣——他這原本從早躺到晚的懶人,如今天天抱著個孩子在外面一坐坐一天,夜裏回了來,常有要累斷氣之感。若不是他還有其他打算,那麽就非得設法回北京——早前改名叫北平了——不可。

當然,回了北平,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家的大門,現在是誰也擋不住了。

扶著墻壁往樓下走,這麽著他睡不著,他須得一直走到餐廳裏去喝幾口酒。妞兒現在睡了,他喝得微醺也不礙事,正好可以迷迷糊糊地睡覺。

餐廳裏懸掛著大吊燈,燈光極其明亮。他拿了半瓶酒坐在餐桌旁,桌面上覆了一層灰塵,他對著瓶口仰頭灌了一口酒,然後用手指在那灰塵上寫了個“妞”字。

除了妞兒,他現在是誰也不愛、誰也不信了。

接連著又喝了幾大口,他覺著身體稍微暖和了一點。門外有人大踏步地走了進來,他扭頭望過去,認出那是張嘉田。

張嘉田是奔著燈光找過來的,目的是要向雷一鳴興師問罪。葉春好今天找弟弟,都要找瘋了,還是滿山紅頗有一些手段,傍晚發現了他的行蹤,並且查到了他先前一直是和雷一鳴在一起。

葉文健罵罵咧咧,對她出言不遜,所以她毫無保留,把他這一天的所作所為全告訴了葉春好,以及陪在葉春好身邊的張嘉田。張嘉田一聽這話,登時就殺了過來。寒氣凜凜地站到雷一鳴面前,他開口質問道:“雷一鳴!你總勾搭春好他弟弟幹什麽?你又想搗什麽鬼?”

在酒精的刺激下,雷一鳴有點眩暈,反倒是放松了些許。仰起頭看著張嘉田,他答道:“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然後他又喝了一口酒:“他和我相識的時間還短,不知道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所以對我還有好感。”他用酒瓶瓶口一指張嘉田:“你當年不也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