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雷霆雨露

伸脖子是一刀,縮脖子也是一刀,事到如今,他多活一時算是賺一時,多活一秒算是賺一秒,走一步看一步,萬事都是身不由己了。

(一)

張嘉田擡頭看了看頭頂上的大太陽,確定了自己身在光天化日之下,應該不至於白日活見鬼,低頭又看了看對面這位長官——長官有汗有氣有影子,也確實不是什麽借屍還魂的怪物。

“他還活著?”張嘉田開了口,“那他的命可是真夠大的。”

長官笑了笑,說道:“張師長別誤會,舅老爺特地提前囑咐我們了,讓我們轉告您一句話,說是冤有頭債有主,他知道當初誰是東家誰是夥計,要算賬,他也找東家算。”

這話說出來,在場這些人裏,除了張嘉田心如明鏡,其余眾人都是聽得糊裏糊塗。而張嘉田環顧了四周,見對方那些穿著破衣爛衫的士兵層層疊疊,把自己這一小幫人包圍得密不透風,便嘆了一口氣——伸脖子是一刀,縮脖子也是一刀,事到如今,他多活一時算是賺一時,多活一秒算是賺一秒,走一步看一步,萬事都身不由己了。

“那接下來,你們是想怎麽樣?”他問道,“是你帶著我去見洪霄九,還是讓我在這兒等著洪霄九來?”

那長官把折扇一收,笑道:“請張師長跟我走一趟吧,也不用您多走,舅老爺昨天晚上到了本鎮,就在前頭那條街上等著您呢!”

張嘉田聽到這裏,徹底死了那火拼的心。洪霄九從昨晚就張開口袋等著他了,等到如今,萬事俱備,怎麽可能容許他再逃脫出去?把心事都壓到了心底,他把面目平靜了一下,回頭對著張文馨說道:“你留下來管著隊伍,我去一趟。”

張文馨立刻說道:“讓老大跟著你。”

所謂“老大”者,自然就是他的長子張寶玉。然而,張嘉田搖了頭:“不用,真要有事,帶十個他也沒用。讓他留下來陪著你,我帶小馬去。”

說完這話,他轉向前方,率先邁了步子:“走吧!”

鎮子不大,張嘉田三步兩步就走過了這條小街,然後一轉彎,看見一座二層木樓,樓上掛著飯店的幌子,算是本鎮最為輝煌的建築。樓內靜悄悄的,一個客人也沒有,只有士兵在各個轉角處站著崗。在那位長官的引領下,張嘉田擡腳踩著那吱嘎作響的樓梯,一路走上了二樓。

二樓的桌椅全都撤了,只在正中央留了一桌。服裝鮮明的士兵荷槍實彈分列左右,護衛著桌旁坐著的一名便裝男人。張嘉田停在桌前,看著那人,第一眼,沒有認出他是洪霄九。

因為洪霄九滿頭的短發都花白了。

頭發花白了,眉目卻還沒變,虎背熊腰的高大身量也沒有變。洪霄九端然坐在一把大太師椅裏,他擡眼將張嘉田打量了一番,然後向旁邊一伸手:“張師長,請坐。”

隔著這張桌子,張嘉田拉過椅子,面對著洪霄九坐了下來。張嘉田是窮途末路的人,已經沒有那個興致再來裝腔作勢聲東擊西,所以迎著對方的目光,他直接發了問:“你找我來幹什麽?”

洪霄九答道:“報仇。”

張嘉田直視著他的眼睛:“找誰報仇?”

洪霄九聽了這話,卻是微微地一笑:“照理來講,應該先找你報仇,不過念在你當時還是個連殺人都不會的崽子,我不和你計較,饒你一命。”

說完這話,他嘿嘿嘿地笑出了聲音,一邊笑,一邊擡手解開褂子紐扣,扯開衣領露出了一大片胸膛。他肩寬背厚,胸膛也寬闊,前胸赫然留著三四道鮮紅的刀疤,每一道刀疤都只有二指來長,不是砍出來割出來的,是用刀尖紮出來的,可是因為皮肉下頭還有肋骨擋著,所以刀尖不能繼續深入,只能紮破他的皮肉,卻刺不穿他的心肺,要不了他的性命。

手指點著一處刀疤,洪霄九說道:“本來一刀就能完事的活兒,讓你幹了個稀爛,倒是差點兒把我的腸子豁出來。真是,你原來連雞都沒殺過吧?”

張嘉田一點頭:“對,沒錯,在那之前,我是連雞都沒殺過。我手上第一回沾血,就是殺你。”

洪霄九慢條斯理地系了紐扣:“那你的膽子倒是不小,不怕殺我不成,反倒送了你的小命?”

張嘉田答道:“怕。怎麽可能不怕?”

“那你還幹?”

“那時候我跟雷一鳴好,雷一鳴讓我幹,我就幹。”

“那你和雷一鳴後來怎麽又鬧掰了?”

“這跟你沒關系。”

說完這話,張嘉田見桌上有飯有菜有酒,酒杯也都是現成的,就伸手抄起酒壺倒了一杯。酒是燒酒,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頓時覺得,仿佛有一股辛辣的火苗順著他的喉嚨往下燒,一直燒進了腸胃裏。精神稍稍振奮了一點,他放下酒杯,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