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亂麻(第2/7頁)

於是三言兩語拒絕了早飯,他如願以償地邁開長腿,一溜煙地就跑到葉春好家中去了。葉家門口的衛兵眼看著他是從隔壁大門裏出來的,絕非閑雜人等,所以也沒攔他,由著他長驅直入,一邊喊著“春好”,一邊大步流星地沖進正房裏去了。

他進門時,葉春好還躺在床上發悶,忽然聽見了他的聲音,她當即坐了起來,隔著半開的房門,她驚訝地“呀”了一聲:“二哥?”

緊接著她跳下床去:“你別進來,等我自己出去!”

張嘉田見她果然在家,越發地歡喜:“春好,你也睡上懶覺了?你沒想到我能回來吧?”

葉春好飛快地穿上了一件夾旗袍,又抓起梳子在頭上草草梳了幾下。這回走上前去打開了臥室房門,她將張嘉田上下看了看,然後笑道:“二哥,你怎麽瞧著像是長大了一些呢?”

張嘉田也笑了:“我這麽大了,還能再長?”說完他伸了腦袋往內瞧,“哦,你這兒是正房三間,中間做會客廳,這一間是臥室,那一間呢?”

葉春好回身去疊被:“那一間空著呢,屋子太多,我根本也住不過來。二哥,你怎麽忽然回來了?也不提前來封電報。”

張嘉田覺得這臥室裏有香味,身不由己地就要往裏走:“我本來也沒打算回來,還是昨天晚上我在師部裏喝酒,喝多了,借著酒勁跑到火車站,上了火車就回來了。”

葉春好彎腰收拾著床鋪,眼角余光瞟到他在屋子裏來回地亂晃,便說道:“二哥,你自己找地方坐。”

她的意思是讓張嘉田到堂屋裏坐,那裏桌椅俱全,又夠寬敞。然而張嘉田會錯了意,竟是一屁股坐到了她的床上。葉春好暗暗地嘆了口氣——張嘉田一身風塵,她今晚大概還得換一次床單。

哪知張嘉田坐了沒有幾秒鐘,忽然又站了起來:“糟糕,我身上不幹凈,坐臟了你的床。”說完這話,他轉身彎腰去撣那床單,撣了幾下之後,他一擡頭,動作忽然停了。

他看到床尾欄杆上搭著一條領帶。

領帶絕不是新領帶,上面還留著一只領帶夾。領帶夾亮晶晶的,是白金鑲鉆石的高級貨,他沒有證據,可是一瞬間便想到了雷督理——雷督理穿戴講究,像個女人一樣,身上總有這些昂貴的小零碎。

若是放在先前,他一定要放開嗓門質問葉春好了,可隨著錢權二勢的增長,他反倒了,憤怒、疑惑攪成一團被他囫圇著咽下去,吐出來的話則是語氣天真:“喲,這是誰的領帶?”

他感覺葉春好是明顯地一僵。

那一僵也許不到一秒鐘,也許很漫長,他說不準,他沒了判斷力,只剩了直覺。

這時,葉春好直起腰回答道:“你看是誰的?我總不會戴這東西。”

張嘉田逼著自己笑了一下:“我上哪兒猜去。”

葉春好答道:“是大帥的。他早上過來問我一樁事情,他剛來不久,白副官長也抱著大衣過來了,說是怕他冷。結果他們兩個人剛走,我就在地上發現了這條領帶,趕緊撿了起來。白副官長不打領帶,所以我猜這東西一定是大帥的。”

“哦……”張嘉田點點頭,“那可能是老白沒留意,把領帶裹進大衣裏了。大帥有什麽事情,要這麽早就過來問你?這不是耽誤你睡覺嗎?”

“沒耽誤,我向來都起得早,只不過剛才忽然有點犯懶,才上床睡了個回籠覺。”

“嗬!那可真巧。我回來之後先去見了大帥,他也在被窩裏躺著呢。不過他不是睡回籠覺,他是凍著了。”

葉春好覺著他是話裏有話,但是只做不知,出門又去收拾堂屋桌子。張嘉田跟出去,就見那桌子上擺著一大盤子燒餅和一大盤子包子,餐具也是兩套——但他沒有再問。

不必問了,縱然是問,葉春好也一定有滴水不漏的回答。把滿心的亂麻往下壓了壓,他說道:“你先忙你的,我走了。”

葉春好立刻回了頭:“走?要回家去嗎?”

張嘉田答道:“我是想去澡堂子洗個澡、剃剃頭,然後見見老朋友去。等你白天忙完了公事,我也見完了朋友,到時候咱們都閑下來,我再來找你。”

葉春好點了點頭,有心讓他只見好朋友,不要見那些狐朋狗友,可是轉念一想,自己都覺著自己太絮叨,便只答道:“好。不過你還是先回家換身厚衣服吧,這幾天北京冷得厲害。”

張嘉田答應一聲,轉身離去——他要找個安靜地方,把自己這滿心的亂麻理上一理。

(二)

張嘉田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他是穿便裝回來的,現在看著只是個少爺先生的模樣,在街上怎麽逛都不會惹人注目。自從他出人頭地之後,先前的窮朋友,他便不大聯絡了,富貴朋友倒是交了一大群,然而沒有一個是可以拉過來說說知心話的。眼看前頭有一家大酒缸,他差一點就要拐進去喝兩盅,人都走到門口了,他硬生生地管住了自己的腿,不許自己往裏進——他饒是一身灰,灰塵下面也還是英國呢子的西裝大衣。他這樣堂堂的一個大師長,能往這大酒缸裏鉆嗎?他就是借酒消愁,也犯不上往這裏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