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張的單戀(第4/6頁)

她先出來,緊接著轉身又從車內拽出了葉春好。她一邊帶著葉春好往裏走,一邊笑談,講的都是這出戲怎麽怎麽好,那出戲怎麽怎麽壞,一陣風似的就把葉春好掇進了門去。

張家田站在暗處,一時間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好在知道葉春好回來了,總算可以放一點心。領頭的大汽車敞著車門還停在那裏沒有動,他眼看周圍沒有管事的,又仗著自己如今也算是雷府裏的人,便向前走了幾步,伸了脖子歪著腦袋,想要借著汽車燈光,看看那大汽車裏的裝飾布置。哪知就在這時,車內忽然又鉆出了一個人來。

他站在車門的斜前方,直勾勾地往裏看,車裏的人斜著身子邁出一條腿往外鉆,很偶然地也擡了頭。張家田猝不及防地和他打了個照面,就見這人穿著一身瓦灰色呢子披風,沒戴帽子,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車燈光芒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張家田沒看清他的面容,只瞧得他是大眼睛,眼窩微微地有點凹陷,顯出了筆直的高鼻梁。

車裏那人下了汽車,作勢是要進門去,但後方跑來一名軍官,先是喊了一聲“大帥”,隨即湊到那人身邊,嘁嘁喳喳地耳語了一陣。那人歪頭靜靜聽著,同時漫不經心地擡眼看向了張家田——單是看,眼中、臉上一點感情都沒有。

張家田冷不防地和他打了照面,已經是覺得自己冒失了,如今又被他這麽打量著,想躲又沒處躲,越發地不安。那軍官的一聲“大帥”,已經坐實了前方那人的身份。如他所料,雷督理真的不老,一點都不老。

甚至稱得上是年輕。

(三)

清晨時分,張家田躺在仆人房內的床鋪上,蒙蒙眬眬地閉了眼睛。熬了一夜,累是累的,然而精神上像是受了什麽大刺激,興奮得很,死活睡不著覺。

他心裏裝了兩個人,一個不用提,當然是葉春好;另一個是昨夜新添加進來的,是雷督理。雷督理昨夜進門之前,分明是看了他好幾眼——說“看”其實是不大準確的,那應該叫“審視”,仿佛他是個未落網的賊子,或者未入世的英才。

他一直覺得自己有點梁山好漢的風骨,不是怯官的人,偶爾有點怯大兵,但是大兵如果沒帶槍,那他也不怕。但昨天被雷督理的兩只眼睛那麽一審視,他像受了定身法一樣,進退不得,真露出怯相了。

一方面怯,另一方面也有隱隱的羨慕。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他姓雷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督理大人,自己這姓張的,也並不比姓雷的少了什麽,卻不是在街上混些粗茶淡飯,就是跑來當仆役。

“什麽時候,我也坐坐汽車。”他那思緒是東一榔頭西一掃帚,在督理和汽車之間亂跳,但事實上是他既沒有看清楚督理,也沒有看清楚汽車。

越是看不清楚,越要產生無邊的想象,張家田心中亂紛紛的,躺了個魂夢顛倒。而與此同時,這世上另有一個人,心事和他幾乎是一模一樣,那人便是葉春好。

葉春好剛剛洗漱完了,慢慢地坐在鏡子前梳頭發,心裏也裝著兩個人,一個是她自己,另一個是雷督理。

她的年紀的確是小,但幼稚歸幼稚,她不傻。那三姨太太許是當初想念書而不可得的緣故,有個“女學生癖”,不但自己愛裝扮成個女學生,還愛在女學生多的場合流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認識這位三姨太太的,反正前些天走投無路,糊裏糊塗地便接受了對方的邀請,成了她的家庭教師。

起初,她很不好意思,因為那三姨太太對她真是太好了,薪水除外,還另給她做了幾身春裝,若是出門遊玩看戲,也一定要帶上她,其間一個子兒都不讓她花。她以為是自己命好,先是有張家田,後是有三姨太太,都是肯幫助自己的人。然而如此過了一個多禮拜之後,她漸漸地感覺有些不對味。

三姨太太依然是天天拉著她出去遊逛,但是在那跳舞廳或者戲園子裏,她們開始經常遇見雷督理。偶然遇見一次,那沒什麽的,可是天天相遇,那未免就巧得過了分。

遇見了不算,還要常常讓她挨著雷督理坐。她雖然是個受了文明教育的姑娘,但並不打算活得太浪漫,尤其是現在窮了,更要自尊自重。她既然沒有給雷督理當小老婆的心思,所以也根本不想挨挨蹭蹭地和雷督理並肩落座,若是被雷督理誤以為自己想勾引他,那豈不是丟盡了臉?

幸好,據她所看,這套把戲自始至終都只是三姨太太一個人在耍,因為雷督理的態度始終是淡淡的,並沒有對她格外殷勤。

把頭發梳順了,她從面前的首飾盒子裏揀了一枚小發夾。盒子裏有好幾樣頭飾,都是三姨太太拿給她的值錢貨,也不說是給,也不說是借,只親親熱熱地送到她面前來,讓她別嫌棄、隨便用。她先前也歡喜地戴了幾樣,後來發覺三姨太太別有居心,才不肯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