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2/8頁)

我表嬸就這樣對表叔一見鐘情。

表叔呢?當他得知這個對母親殷勤備至的女子就是母親為他挑選的未來媳婦時,他急了,怒了。為了表示反抗,他即刻返回部隊,兩年都不曾回家。兩年,他以為自己扭轉了局面,但是,當他的老母親帶著那姑娘找到遠在新疆的部隊時,他才知道,自己始終拗不過強硬的母親。

“你和部隊首長的女兒自由戀愛啦?”老母親大聲嚷嚷,“首長的女兒咋能不講道理呢?咋能仗著自己當官的爹欺壓老百姓的閨女呢?”

幾句話,就讓我那可憐的表叔復員了。

表叔即刻恢復了農民身份。

重新挑起扁擔,上嶺、下河,表叔沉默得像他的影子。他的目光不和任何人對接,他挺直著腰來去,仿佛空氣都無法親近他的身體。

母親看中的姑娘娶進了門,表叔和沒說過一句話的表嬸拜了天地。婚禮當天的氣氛熱烈卻又怪異。所有人的熱情遇上表叔的冷臉,都變得潮濕了,試圖解讀表叔的目光穿不過他的臉皮,沒人能看透他的心。表叔不對生活作一句點評,他的沉默又使旁人心生同情,覺得他是委屈的:他是可以留在部隊的吧?他是可以不當農民的吧?他還可以娶部隊首長的女兒吧?可如今,咳!咳!

即便我,也是遺憾的,表叔從此不再去新疆,我也不再吃得到那麽甜的葡萄幹、無花果幹了,那些包裝精美,內容神秘的禮物帶給我的驚喜也將不再有。我對著天空吹了一個泡泡,看著那個泡泡破裂消散,覺得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會破滅,不由心生傷感。

現在,即便我的表叔是農民了,他也和周圍的蕓蕓眾生自然區分,他有著見過大世面的氣質,連他的沉默,也似乎格外有力量。他娶的媳婦美麗、賢惠,但她沒念過幾天書,她還是不能和部隊首長的女兒比。

他的老媽,真是糊塗呀。

我表奶在二十年後離世時總結表叔的婚姻,她說:“他們當初都怨我糊塗,做了糊塗事,你們看我為我兒子挑了一個多好的賢惠媳婦。部隊首長的女子,不行的!”我表奶的邏輯是,男人的福氣就是娶個一心待他好的女人,她給表叔找了一個能一生待他好的女人,準沒錯。

還是說表嬸吧,哪怕愛表叔愛得委屈,表嬸卻說,表叔是她的命,一個人,要聽命。表嬸從不灰心,她心勁十足地相信,表叔已經是她的人了,表叔的身與心,遲早也是她的。急啥?不急。

表叔伺候地裏的莊稼,格外盡心用力,茄子幾行、辣椒幾行、豆角幾塊、大蔥幾列,列隊成行的莊稼陣掛紫披紅、綠意深濃,仿佛神氣十足的兵陣,隨時可以正步前進,放出嘹亮的呐喊。表叔只有在看著他侍弄的那些莊稼時,目光裏才盛滿無限深情。

表叔在莊稼地裏幹活時,晌午不到,表嬸就早早提一個竹籃來,竹籃裏是蔥油煎餅和一碟鹹菜,另一只手上是一小罐米粥。走到地頭,表嬸向地深處呼喊:“開飯嘍!”然後她坐回到樹蔭裏,目光裏波光瀲灩,就那樣看著表叔,直到表叔走出他的莊稼地,走到她的竹籃跟前。看著表叔吃光喝凈,表嬸臉上的滿足和欣慰讓野草都動容。

黃昏不到,表嬸又會走到地裏迎接表叔,地有多遠,表嬸就走多遠,她等地裏的表叔在地邊的水渠裏洗了手,扛上鋤頭,她就跟在表叔身後,腰肢一扭一扭地如唱歌,回家去。

看見表嬸那麽誇張地扭腰送胯,旁邊的媳婦偷笑:“扭得再歡,你的肚子也是平的,咋不鼓起來?”表嬸哪管誰人笑,依然扭呀扭。

終於,表嬸的細腰一天天粗壯起來,肚子也越來越圓,現在簡直是圓滾滾。

表嬸笑眯眯地修正一句諺語,她說:“都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癡心妄想,我看呀,這癩蛤蟆只要心思用夠了,天會掉下一只天鵝到蛤蟆嘴裏的。”

新生兒慶滿月的那天,表嬸第二次看見表叔牙齒那麽白,眼睛那麽亮地笑。

這明亮落在表嬸心裏,使她的心底一片豁亮。

他們的孩子一天天長大,我表叔也變成了另一個孩子,他和女兒一起嬉鬧,他編小貓小狗,他糊風箏,那風箏能飛到白雲身邊;他放煙燈,那煙燈搖搖擺擺,像是飛進了月宮。

表嬸被表叔精巧的手藝驚得目瞪口呆,難怪部隊首長的女兒也愛他。表嬸感嘆,自己是一個多有福的人哪!

時間過得似乎格外地快,他們的小孩大了,離開了家,漂洋過海去了很遠的地方。現在,那個安靜的小院只剩下表叔表嬸兩個老人,像兩只老鳥,半天都不撲棱一下。

表嬸現在走路慢慢騰騰,表叔呢?他很久都不能自己走路了。

走著走著,表叔就走到另一個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