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取舍

弘歷終於放下手裏的奏折,淡淡道:“皇後,你失態了。”

繼後跪在地上,額頭貼於地面,保持這樣的姿態,已經許久許久了。

“你說你阿瑪是冤枉的。”弘歷嘆了口氣,走過來扶她,“災民砸爛了賑災廠,他與九名賑災的官員束手無策,鬧到不可收拾,以至傷亡無數。朕派去徹查的官員,發現糧倉裏剛撥下的糧米,不足原本三成之數,你告訴朕,誰冤枉你父親?是災民,是禦史,還是……朕?”

繼後猛然擡頭,盯著弘歷道:“皇上,二十多年來,我阿瑪不懂升官發財,不懂汲汲營營,皇上怎麽說,百姓怎麽需要,他便怎麽辦事!三年前直隸河堤決口,他只是途徑而已,卻留下幫助當地官民,最危險的時候,甚至親自下河堤,用沙袋,用他自己去堵決口!您說說,這樣一個人,會去貪汙百姓的賑災糧嗎?”

弘歷愕然。

“皇上。”繼後忍不住落下淚來,慘然哀求,“臣妾求您,給他一次機會,再查一次,好不好?”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所以你答應她了?”壽康宮裏,太後頭也不回的修剪著盆栽。

弘歷楞了一下,苦笑道:“朕還沒說完,太後就猜到了。”

“有什麽難猜的?”太後笑了起來,慈眉善目,“皇帝,後宮不幹涉政務,你最反感的也是這點,可你卻容忍皇後哭訴,是不是說明,你打心底裏相信,那爾布是無辜的。”

“事實亦是如此。”弘歷淡淡道,“弘晝連同刑部多番查訪,證實早在賑災糧到糧倉之前,便被層層盤剝,那爾布無米之炊,如何賑災?”

哢嚓一聲,金剪子將一朵茶花剪了下來,太後冷冷回頭:“那又如何?”

弘歷一楞:“太後有何看法?”

隨手將那花那剪棄到一邊,太後緩緩走到椅前坐下,極冷靜道:“那爾布忠正有余,能力不足,光是浙東一帶,粥廠設下 126 個,偏偏只有他的粥廠出了事。當他發現災民鬧事,非但控制不住,還讓局勢迅速蔓延,災民死傷無數,引得朝野震動。若人人都和他一般無能,大清要亂成何等模樣?”

她話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弘歷盯著她:“……太後想讓朕殺了那爾布?”

太後微微一笑,反問他:“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屋子裏燃得是檀香,桌子上貢著的是彌勒佛,就連墻壁上,都掛著觀世音大慈大悲的畫像,看著太後臉上慈祥的笑容,弘歷覺得心中有些發涼。

“您常年吃在念佛,就算宮女太監犯錯,也不肯輕易責罰。”他緩緩問問,“如今一個明顯被冤枉的忠臣,您卻勸朕殺了?”

太後嘆息一聲,似一個老母親教導自己年幼無知的孩子:“皇帝,你若不殺那爾布,就要徹查這樁案子,就得懲治更多人,包括你的皇叔、堂弟,甚至上千賑災官員。糧食從他們的手中流過,一點一滴, 如同沙漏,剩下越來越少。”

皇叔?堂弟?

弘歷終於明白了過來,太後是慈悲的——她只對自己的親族慈悲,只要能保下那群貪墨了賑災款的皇親國戚,犧牲個把個奴才算什麽?

“太後!”弘歷咬牙切齒道,“由上及下,層層盤剝,才成了如今的模樣,他們理所當然要付出代價!”

“這些人貪墨賑糧,的確罪該萬死。”太後忽然話鋒一轉,“但你不能一朝殺盡。”

她劃拉了一下手裏的茶蓋,有條不紊地勸道:“宗族同氣連枝,你動了一個沒事,動了兩個有事,動了三個就要天下大亂,想想先帝爺!”

弘歷一楞,回憶起先帝在時,被親兄弟聯合宗室反對,每一道政令推行得極度艱難。許多明明是造福蒼生的政策,下頭的人一執行,就變成了苛刻盤剝,最後天下百姓都覺得是他不好。

導致最後,先帝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以殺止殺。

“如今你要學他嗎?”太後咄咄逼人道,“然後落得與他一樣……眾叛親離的下場嗎?”

“……難道殺了無辜的那爾布,袒護這群貪官汙吏,大清就能更好?”弘歷嘲道,“只怕他們下回還要變本加厲,把朕的國家給蛀空。”

太後卻故意轉換話題,將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那爾布身上,好叫他做宗族的替死鬼。

“我早已說過,他不無辜,他是無能!”太後加重語氣道,“姓只相信他們看到的,聽他們聽到的,理解他們能夠理解的!他們認定了那爾布貪墨,你便送上那爾布的人頭,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