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忘川·硯今

他們讓她初嘗溫暖,卻最終留給她由始至終的孤獨黑暗。

第壹章

流笙在窗外竹林種了白紫相間的無名小花,春日草葉葳蕤,一片生機勃勃。茶舍前綠竹幽徑,有人一路行來被花葉拂衣,走進茶舍帶來一室花香。

但這個人卻毫無生機。

他有一雙被灰霧籠罩的雙眼,俊朗面貌透著青黑之氣。這是一個將死之人,流笙一眼便知道,只因這世上再沒有誰比她見過更多的死人。

大約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身體,但言談笑貌間全無擔憂之色,舉手投足是大家風範,因常年習武身姿十分挺拔,已是上了年歲的人,卻尋不到半分臃腫之態。

想來年輕時也是風度翩翩的一代俠士。

流笙說出這句話,他正持青白釉柳鬥紋瓷杯飲茶,聞言哼笑一聲。

“姑娘這句話可錯了,某從來都不是什麽俠士,反倒一直被所謂的正道俠士追殺。姑娘若是感興趣,某正閑來無事倒可講上一講。”

她將竹門掩過來,笑意盈盈:“一個故事換一個回答,不知先生想知道什麽呢?”

他想了想,被歲月留下痕跡的面容露出莫名笑意:“並沒有什麽想知道的事,卻有個小小的請求。某漂泊一生,將死之際卻尋不到半個殮葬之人,便勞煩姑娘在某死後將某卷席而葬了吧。”

他拍了拍腳下的包袱:“和這個一起。”

第貳章

三月暮春,純陽積雪不化。

蟄伏了一個冬季的雪狐會在此時出來覓食,純白皮毛在冰天雪地間是最好的掩飾。銀月高懸,沉眠於黑夜中的純陽宮寂靜無聲,白日裏開山收徒的熱鬧已褪去,露出原本嚴肅冷清的姿態。

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打破靜謐夜色,素衣墨發的少女在冷雪中飛奔,追趕前方逃跑的雪狐。山門已閉,本以為能將它逼到陷阱中,不料雪狐鉆進密林,竟還有一條通往山外的小路。少女一路追趕,擡眸時已身在山門之外,雪狐不知所蹤。

她有些懊惱地跺腳,轉眼卻看見山門前的石階上跪著一個人。

落雪將他覆蓋,只能看見小小的、瑟瑟發抖的一團。她走過去,似乎怕嚇到他,將嗓音放得極輕。

“這麽晚了,你跪在這裏做什麽?”

沒想到依舊嚇到他。他猛地擡頭,落雪窸窣而落,讓她看清那雙明朗清澈的眼睛。是個八九歲大的男孩,雙頰被凍得通紅,說話都在發抖。

“你…你是純陽…宮的……人嗎?”

她指了指身上素白道袍:“當然了。”

男孩猛地朝她磕頭,顫抖著哭音:“求你帶我進山。”

他白日裏因事耽誤了行程,趕過來的時候已錯過了開山收徒的時辰,只能在這裏下跪企圖以真心感動對方,結果一跪就跪到半夜,差點被凍死。

她在他面前蹲下,拂去他發間白雪,輕聲詢問:“你為何想入純陽呢?”

他咬著牙,明明是這麽小的孩子,話語卻無比堅決:“我想除惡揚善,成為人人敬重的大俠!”

她將他扶起來,取下白色鬥篷給他披上,帶著少女獨有的溫暖。他尚未從這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她已經牽起他的手。那雙手可真涼啊,就像她的嗓音,明明如寒雪冰冷,偏偏柔軟得不像話。

“我可以帶你入純陽,但你要答應我,三年之後拜師大會,你要拜我為師。”

飛雪染著冷月銀光,擦過她的袖口有細微清響,他只到她肩膀位置,還需仰頭看她。她朝他露出一個明艷的笑,讓他想起山下簇簇盛開的灼麗桃花。四周該是無香,他卻恍惚聞到桃花味道。

他抿緊唇,伸出三根手指:“我答應你。”

像一潭星光落進她眸裏,明亮得幾乎刺眼,那裏面有他不能理解的欣喜。她牽著他從雪狐逃跑的那條小路回去,窸窣腳步聲在空寂天地回蕩,他朝她靠得更近些。

她笑問:“害怕嗎?”

他搖搖頭,問她:“你為什麽會半夜跑出來?”

她嘆了聲氣:“我想要抓一只雪狐,可惜那東西太狡猾,這麽多年了都沒抓到。”

他有些不解:“抓雪狐做什麽?”

她腳步頓了一下,月光在雪地投下她單薄身影,清冷寒意像自腳底生長,他偏著頭能看見她微擡的下頜,良久,聽見她冰涼卻柔軟的嗓音。

“因為,我太孤獨了。”

那時候,他並不明白那句話意味著什麽。

她將他帶到新入山的弟子外院,明日才會制作新弟子名冊,倒不擔心他會被發現。她拿著鬥篷離開,積雪濕了素白鞋邊。

他叫住她:“喂,你叫什麽名字?”

她回過頭,唇角有淺淺梨渦:“硯今。筆墨紙硯的硯,今不如昔的今。”

寅時天未亮,新入山的弟子已經被帶到太極廣場接受修道之禮,他背脊挺得筆直,一張臉因激動而泛紅。這一批入門弟子是明字輩,他被賜道號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