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入宮

述明回到家,兩眼發直,嘴角流涎,嚇得連東南西北都不認識了。家裏如遭大難,從上到下哭聲一片。頌銀到家時額涅在房裏看護他,見她進來,腫著眼皮說:“你瞧瞧,人都成了什麽樣了!人家八旗子弟拉弓騎馬,他連刀都抽不出來,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哪兒見過這個場面!這回是嚇破了膽兒,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緩過勁來呢。”

頌銀跪在了阿瑪炕前,哭著說:“是我不好,把您禍害得這樣,我不孝透了,沒臉見您和老太太。阿瑪您快好起來吧,我知道自己錯了,往後再也不敢了。您好起來,您說什麽我都聽您的,再也不背著您瞎來了。”

仔細觀察阿瑪神情,他還是兩眼直愣愣盯著房頂,連眨都不眨一下。她抽抽搭搭起身,到門前吩咐小廝,“外頭請個小戲班子進來,天天換著花樣給爺唱戲打八角鼓。挑喜興的唱,唱到爺眼珠子會轉了,重重有賞。”

小廝領命上梨園挑人去了,她和額涅站在回廊底下說話。太太回頭往屋裏瞧了一眼,嘆息道:“河工完不成,回來主子怪罪是意料之內的事,不稀奇。稀奇就稀奇在這‘陪斬’上,聽說過陪吃陪喝,沒聽過陪斬的,萬歲爺是鐵了心的給咱們抻筋骨了。你阿瑪當了三四十年的差事,最後落得這樣,實在可悲。等他略好些,我打算讓他上疏致仕,什麽榮耀能比得上性命要緊?伴君如伴虎,這日子天天提心吊膽的,也過得夠夠的了。倒是你,可怎麽辦呢。”太太愁眉苦臉,“你要是也辭官,唯恐老太太不高興。不辭呢,叫我們怎麽放心?佟家歷來是長房承繼家業,八十多年了,富也富得足了,讓底下幾房過過手是應該。怕就怕皇上不能輕易放過……我也鬧不明白,一位皇帝,怎麽就能這麽拗!銀子,你到底什麽打算?他這回是拿你阿瑪做筏子,下回會不會真要了誰的命?”

頌銀無言以對,半晌紅著兩眼說:“實在沒法子,我只有充後宮了。上回容家來的東西您替我歸置起來,到時候還回去。是我對不住容實……”她捂著臉哽咽,“額涅,我太難受了。”

太太上去摟她,把她摟進懷裏,慢慢拍著她的背長嘆:“咱們女人的命啊……原說叫萬歲爺看上了,光宗耀祖了,門頭都要高三尺。可咱們不稀罕呐,顯赫富貴咱們都見過,不就是那樣嘛。所以咱們挑人就挑瞧得上眼的,挑情投意合的。好孩子,我知道你艱難,可怎麽辦呢,胳膊擰不過大腿,只要他禦門聽政一天,咱們就得沖他磕頭叫他主子。”

她點了點頭,“我原和容實約定好了的,他不負我,我也不負他。如果僅是對我有損害,好賴我都擔著,可那個人這麽對阿瑪,把我逼到絕路上了。他不就是要我進宮嗎,我順著他的意兒就是了……”

她說這些的時候眼裏寒光冷冽,太太有些驚懼,“二妞,你可不能叫額涅擔心。閨女養大了就像鴿子移籠子似的,一個個的都離開我了,兒行千裏母擔憂,你們在哪兒都讓額涅牽腸掛肚,要是有個好歹,額涅也活不成。”

她勉強笑了笑道:“我知道輕重,不會瞎胡來的。”

轉頭瞧外面的夜色,天上一輪圓月,張惶可怖地照著人心……終究人在屋檐下,終究不圓滿。

前陣子給容實做了兩身衣裳,一直沒有機會給他,回房包裹起來。想了想,把頸上的同心玉也一並裝進去,有些話她沒法說出口,他見了這信物,應該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抗爭了這麽久,已經很累了,雖然和容實情深,到底棋差一招,皇帝不倒台,他們永遠沒法真正安穩。他現在做的一切需要時間,不能一味的催促他。她知道皇帝的心,只要一天得不到,容實一天是他的眼中釘。如果她屈服,他心滿意足後放松警惕,恭王他們的謀劃才能施展得開手腳。

她坐在案前怔怔盯著那塊同心玉,一汪清泉攏在青竹紋間。她輕輕嘆了口氣,兩手合起來,把它蓋住了,蓋住就沒有念想了。

第二天上值後什麽都沒做,挎著包袱去了侍衛值房。進去找容實,一個佐領上前拱手,“開春後新選拔的八十名侍衛要調理,上營房去了四五天了,小佟大人要有事兒,我給您轉達。”

她悵然站著,慢慢搖頭,“沒什麽,我給他做了兩身衣裳,休沐老是錯開,也碰不上人,就勞您替我轉交給他吧。”

佐領接過手道好,仔細瞧了她兩眼,小心翼翼問:“佟大人還好?”

她說還好,“謝謝您垂詢。我那包兒,您千萬別忘了給他,天轉暖了要穿的。”

佐領答應了,見她垂著兩手出了右翼門,身形落寞,再也沒有往日的活泛靈巧了。

回內務府,直愣愣坐了半天,福格來辦事,和她說話,她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