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久視二年,正月初三,成州現佛跡。

聖上大喜過望,改元大足。

因這征兆,李成器口中的‘回長安’被拖延至三月,還沒有任何動靜。

我在宮中身份微妙,竟意外不受束縛,皇姑祖母越發喜歡和我閑話往昔,我看著她依舊嬌艷的容顏,卻能從那片刻黯淡中看到很多。

她終究是失去了很多。

堅持了自己想要的無上至尊,放棄的究竟有多少?

我自幼所聽說的,在宮中所見的,都不過是她登上皇位後的點滴。而那之前真正的血雨腥風,卻無人敢提起。就連婉兒這樣的人,也不過只偶爾提起李賢罷了。

若稱帝,江山與共,若落敗,生死不棄。

這句話太簡單,可這其間,這之後要死多少人才夠?

“郡主,”夏至替我合上窗,“今年真是奇了,三月天竟然又降了雪。”我看這外邊越積越厚的雪,才發現自己太過悲傷感秋了:“是啊,柳樹都抽綠了,竟然還下這麽大的雪。”雖說是瑞雪豐年,可若是時辰不對,總覺會有什麽事發生。

我從窗邊走回來,隨手收整著雜亂的書案:“冬陽的病怎麽樣了?”自從李成器在燕塔見我,我便沒再繼續抄經,他那日實在……我低頭,只覺臉有些發燙。夏至忙接過我手中的物事,替我擺回原位:“還在病著,不知是不是天氣的緣故,總不見好。”

是因為什麽,其實我很清楚。

我吩咐她準備今夜伴駕的衣裳,獨自去了掖庭。才繞過花舍,就見個小內侍迎面而來,我叫住他:“永安縣主的宮婢,是住在哪處?”那內侍忙行禮:“此處房間多,還是讓小的帶路吧。”我怕遇見什麽閑雜的人,反倒不好,索性點頭讓他先行。

跟著他七轉八轉的,總算到了地方,他這才行禮告退。我剛才想叩門,就聽見裏邊有人哭罵,不禁心頭一緊,立刻推門而入。

因外有大雪,屋內光線很暗,在搖曳燈火中,有個男人正立在床邊,衣衫淩亂,隨我入內,他顯被嚇了一跳,立刻目瞪口呆轉頭看我:“你,你是何人,膽敢擅闖掖庭?”我正吃驚時,冬陽已從床上滾落下來,重重叩頭,哽咽的說不出話。

擅闖掖庭?

我冷下臉,盯著那男人:“穿好衣裳,跪下回話。”他怔愣愣看著我,直到冬陽又叩頭喚了聲縣主,這才猛地反應過來,匆忙拽住敞開的衣裳,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小的見過永安縣主。”

我走過去,伸手抱起冬陽,替她理好衣衫。

那男人就跪在地上,不敢擡頭也不敢再出聲,直到我坐在椅子上,才跪爬著過來,又叩頭道:“小的口出狂言頂撞縣主,請縣主責罰。”我依舊沒出聲,看著冬陽縮在床邊,更是心疼,他忙又重重扣了幾個頭:“請縣主責罰。”

我這才看他:“告訴我官職名諱。”他肩膀抖了下,才低聲道:“小的掖庭令張子楚。”掖庭令?竟然是宮中內侍……像是一口氣堵在了胸口,我半天也沒說出話來,到最後才輕吐口氣:“下去。”他擡頭看我,捉摸不定我的想法:“縣主……”我冷冷看他:“下去!宮中刑罰萬千,我雖是個小小的縣主,卻也絕不會虧待你,現在我不想看到你,下去!”

他眼中是什麽,我不願再看。

直到他徹底退下去,我才走到床邊坐下,拉起冬陽攥緊的拳頭:“他雖是統管整個掖庭的人,你卻也不是沒有依靠,為什麽不告訴我?”看今天的態勢,絕非是初次,以冬陽的性情,為何會一直隱忍?

她低頭不說話,我握緊她的手,心抽痛著繼續道:“你若不願說就罷了,我會安排你住在我身邊,不用再回來,”頓了下,我又接著道,“你放心,他不會有什麽好結果,這麽多年在宮裏,我雖沒能力保全自己,卻不是沒能力讓人生不如死。”

手背上忽然有些溫熱,她又哭了起來,我伸手抱住她,肩膀漸被她哭得濕透,才聽見她很低聲地說:“是奴婢自己……自己想要在宮中立足。”我驚愕推開她,盯著她的眼睛:“為什麽?你跟我這麽久,我何時苛責過你?如果想要什麽都可以告訴我,為什麽要自己立足?”她咬唇看我,我更是心沉:“究竟是為什麽?”

屋內很冷,或許是因為下著雪,肩上淚轉瞬變涼。

她過了很久才說:“為了郡王,奴婢不像縣主,自降生就有武家的姓氏,也不像婉兒姑娘,有無盡才氣,陛下寵愛。但奴婢知道郡王想要什麽,只想盡些薄力。”

我不敢置信看著她。她口中能叫出郡王的只有一個,李隆基。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她可以為李隆基做這麽大的犧牲?腦中飛快而過的,盡是她整日笑著、愁著、隱忍著,勸說我用心待李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