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近初夏時,臨淄王府終於迎來一樁大喜事,李隆基長子降世,賜名嗣直。劉氏小產始終郁郁,自從再懷上孩子後就整日不出院子,直到嗣直出世才算是喜笑顏開,松了口氣。

我也終於松了口氣,善妒的名聲好歹淡化了些。

滿月酒辦的熱鬧,唯獨太原王氏一族未有人露面,李隆基也算是會處事,立刻將嗣直送入王妃的院子,由她親自撫養。冬陽絮絮叨叨,每日都說此事,直說得我頭昏腦脹寫不下字,才放筆看她:“去要些茶點來。”

她啊了聲:“不說我都忘了,該吃些東西了。”

我挑眉看她:“不是我吃,是我要去送給郡王吃。”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夏至捅了她一下,才算是回過神,忙不叠出去拿了不少精細的點心,泡了壺上好的茶。我看著足夠三四人吃的滿滿幾碟子點心,真是哭笑不得,只吩咐她跟我去,讓夏至留下收拾筆墨。

進書房時,李隆基正靠在椅子上,兩只腳翹著,定定出神。

“郡王。”我站在門口叫了他一聲,他這才回過頭,似是迷惑了一下,旋即站起身,大步走來:“怎麽,出什麽事了?”我啞然看他,抿唇不說話,他立刻攥了我的腕子,急道:“倒是說啊。”

“我餓了,”我嘆了口氣,“猜著你也餓了,就想湊在一處吃些東西。”

他暮地愣住,眼中似惑,似驚,到最後不過都化在那一雙瀲灩的眼中,不笑不語。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麽了?”

他依舊是不說話,只是攥著我腕間的手一路滑下來,用手分開我的五指,交叉著握在了一起。想是一直在窗口吹風,手指都冰涼涼的,凍得我想抽手,他卻執拗地這麽握著,眼睛定定看著我。

我無奈,只能隨他站在門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猶豫道:“永安,你是要走了嗎?”沒想到等了半天,竟蹦出這麽句話,我低頭笑,不禁笑出聲,到最後竟然是笑得肚子發疼,笑出了滿眼的淚。

他究竟帶著如何忍讓的心思,才能在此時仍有如此想法?

待笑夠了,我才抹了下笑出的眼淚:“你要我走到哪兒去?”

他愕然看我,過了很久才喃喃道:“那你——”兩個字就卡住,想必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說的是什麽。

我抽出手,從一旁冬陽手裏接過茶點:“你不是說,我每日所食之物均是由你親自驗過,唯恐有任何差錯,唯恐有人暗中做下手腳?如此麻煩,倒不如一起吃的好。”

他這才如夢驚醒,忙一手接過我手中的東西,一手仍舊五指糾纏著不肯松開,直到把我拉到桌旁坐下,依舊是老樣子,怔怔地看著我。

我又抽手,這次倒是很輕松,輕易就放了手。

倒茶,吃點心,直到吃得七八分飽了,我才放下筷子看他:“不吃嗎?”他搖頭,笑得晃眼:“我看你吃。”我笑:“不怕有人暗中下手腳?”他愣了下,揚起一抹笑來,也不說話,只伸手把面前的點心都拿起來,每一塊都咬小半口,然後放在空置的玉碟裏,繼續咬下一塊,不一會兒就堆了小半盤。

隨後,他便伸手把那玉碟推到我面前,又親自替我添了杯茶。

一切行雲流水,毫不做作。

我只默看著,不發一言。今日做的,不過是一年前便已應下的,好好留在他身邊。狄相彌留之際所說的,盤旋心中月余,他仍是放心不下李家,仍是顧慮我的身份為李顯這一脈子嗣帶來弊端,所以才輕描淡寫,讓李成器記住的是我的恩,而非我的情。

只是他讓我置身事外的話,我又如何做得到,不論李隆基與我之間有多少事情,自我踏入臨淄王府起,便已是定數,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更何況還有我的妹妹永惠,還有他的兄弟手足。

我凝神看他,過了很久才問:“你怨過我嗎?”恍惚著,似個聲音撞進耳中,那年那夜也曾有人攬我入懷,問我可曾怨。

此時我問得是苦澀,彼時他怕也是如此心境,無能無力,滿腹虧欠。

李隆基眼色清澄,似笑非笑:“相識這麽多年,卻換不來你認真看我一眼,我該怨的是自己無能,對你何來怨恨?”我沒料到他如此答,默了片刻,才笑:“從我認識你起,你就是不肯認錯服軟的人,怎麽今日變了個人?”他仍舊笑得懶散,語氣卻是柔了下來:“我在你面前似乎……始終在認錯。”

還未等我接話,他又道:“你今日既不再避,那我也不再放手。無論勝負,或生或死我都會帶著你。除了”他頓了下,看了一眼玉碟,“即便是最後一刻,我也絕不會讓你死在我之前。”

他背對著窗口,神情半明半暗的,看不分明。

我望著他的眼睛,心中隱隱觸動,嘴邊的笑竟是難以為繼,只能低頭掩去尷尬,隨口打趣道:“真是天意,當初在鳳陽門誤打誤撞,竟救了個大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