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待用過晚膳,他又與我擺了一盤棋,不緊不慢地品茶下棋,直到夜極深了,才被我連輸帶哄的趕走。我正收拾著殘局,就見婉兒沖進來,面色青白著看我,宮婢內侍忙躬身退到一側,大氣都不敢出。

我被她盯得心驚肉跳,剛要讓眾人退下,已被她上前扣住腕子,低聲道:“皇上傳你去長生殿。”我見她欲言又止,知道此處人多,她不方便說什麽,也顧不上讓宜喜拿袍帔,快步跟著她出了門。

外頭有幾個眼生的內侍候著,見我二人忙躬身行禮,亦步亦趨地跟著。

婉兒始終不發一言,只緊緊攥著我的手,抿著唇,待到入了長生殿門時,才得了機會輕聲說了句:“進去便是九死一生,句句小心。”我點點頭,快步走入殿內。

明晃的宮燈下,殿內的宮婢內侍都已退下,只有永泰跪在正中,低聲抽泣。

皇姑祖母蹙眉看著她,見我入內請安,才疲憊道:“永安,來。”我一見永泰就隱隱猜到了幾分,心一下下猛跳著,強笑著走過去,立在了皇上身側。

皇上沒有急著說話,只看著我。我低頭看著地面,飛快地想著一切最壞的結果,能令婉兒大驚失色,永泰孤身跪在殿中的,必是皇姑祖母已知道了張九齡的事。只是不知道她究竟自永泰口中聽到了多少,而又自行想了多少。

殿中彌漫著醉人心神的香氣,卻有著令人窒息的安靜。

“永安,永泰被朕驕縱慣了,總不及你懂事,”皇姑祖母出聲,道,“有些話朕聽她來說,倒不如親自問問你。”我點點頭,擡起頭直視她,她嘆了口氣,接著道:“張九齡年少風流,永泰待他另眼相看也在情理中,只是有些時候鬧得過了,未免難以收場,此事還是你想得周到,顧及了皇家的臉面。”

我手心冒著細密的汗,聽她緩緩說著,不敢動上分毫。

皇姑祖母想了想,溫和笑道:“只是朕有些事不大明白,朕只知你與隆基自幼相識,卻不知你竟是早與成器相熟。”我笑了笑,鎮定道:“狄公拜相時,永安就見過永平郡王,後又因向郡王討了字帖臨摹,說過幾次話,也不算太過相熟。”

皇姑祖母靜看著我,喜怒不辨。

若未有那夜事,此話說出來她或許可信我。可永泰說起那夜,我與永平郡王共處一夜,卻不派人去宮中告知,必然不肯再信我。這宮中數年點滴,她只需借由此事細想過一遍,必然會猜到八九分,而這最後一分,不過是在等著我來招認。

此時巧言善變都是掩飾,只有認罪,或還有辯解的機會。

念及至此,我不敢再有僥幸,猛地跪下,低頭道:“孫兒叩請皇姑祖母責罰。”

她淡淡地道:“怎麽說得好好的,就跪下了?永泰來求朕,你也來求朕,朕倒有些糊塗了。她求得是成全姻緣,永安,你求得是什麽?”

我重重叩了個頭,低聲道:“永安雖被賜婚臨淄郡王,卻對其兄心生愛慕,求皇姑祖母責罰。”我說完此話,感覺到永泰直勾勾的目光,不禁苦意更甚。再有謀算在先,也阻不了她的莽撞,如今張九齡如何早已不能預計,只求對李成器不會是殺身之禍。

皇姑祖母似乎並不意外,平淡道:“你的意思是,朕賜婚賜錯了人,你如今與永泰一樣,求的是讓朕成全姻緣?”

我深吸口氣,穩住心神道:“永平郡王再好,心中卻無永安。自那夜遭郡王嚴詞厲絕後,永安一心只有臨淄郡王,再無他人,今日只為那夜魯莽求皇姑祖母責罰。”

皇姑祖母冷冷地道:“擡頭看朕。”我依言擡頭,撞入她幽深的眼中,她打量我片刻,嘆了口氣,道:“你若當真心有成器,嫁給他也算是朕的孫媳,只是可憐隆基待你的心思。”

我望著她的笑意,竟有一瞬的恍惚。

多年等待的賜婚,此時觸手可及,若非是在這種境況,我一定會控制不住地叩頭謝恩,可皇姑祖母何其多疑,只要我輕一點頭,就等於推翻了剛才所有的話,我的一廂情願都會變成我與李成器的暗渡陳倉,成為置他於死地的罪名。

我緊攥著手心,身上每一處都因這巨大的壓抑而疼痛著,輕搖頭道:“永安願為此事受任何責罰,卻不願嫁給永平郡王。永安心中只有臨淄郡王,不管為奴為婢,是生是死,此一生都只求在臨淄郡王身側。”此話出口,我只覺得心都被掏空了,所有過往如潮般湧來,寂靜無聲地沖走了最後的希望。

皇姑祖母端詳了我片刻,眸中笑意盡去,只剩了冰冷。她沉聲對殿外道:“婉兒,進來。”本是在外候著的婉兒忙快步走入,面色如常地行禮道:“奴婢在。”皇姑祖母不再看我,冷冷地吩咐道:“研磨,朕要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