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夏日,樹上的蟬,鳴聲唧唧,吵鬧不休。

沉香胸口上頭,被刺客的利劍,穿透的傷口已經痊愈。雖然,因為重傷,她偶爾還會咳嗽個不停,但是咳的次數,已經逐漸減少。

從外觀看來,刺客那一劍,只在她白皙的肌膚上,留下嫩紅的疤痕。

那個疤痕很小,關靖還拿著,珍貴的上等傷藥,日日為她塗抹,讓傷痕也漸漸轉淡,不注意細看,是看不見的。

今天早晨的時候,天色還沒亮,他就進宮上朝了。

約莫十天之前,她的傷勢大致痊愈後,他就恢復原有的作息,唯一的不同,是他還是會回到這裏,擁抱著她入睡。

這也讓她注意到,他積累太多的疲勞,以及不時還是會發作,陰魂不散似的頭痛。

雖然,她這些日子以來,沒有再對他下毒,但是「婦人心」之毒,已經累積在他體內,沒有消除。

那,也是不能消除的。

這是她最當初,挑選「婦人心」的原因。但是,哪裏料得到如今……如今……

沉香站起身來,看著銅鏡裏映出的身影,用手輕撫著鏡中的臉。那個跟她模樣相似的女人,要是知道,她用這張容顏,對關靖所做的事,應該會恨她吧?!

可是,他卻不在乎。

他從來沒有,要求她替他解毒,倒是對她的傷,注意得很。他嘴上是不會提的,但是每天夜,都不忘檢查一下。

我需要一個,敢站在我身邊,跟我一起下地獄的女人。

收回銅鏡上的小手,她輕輕的撫著,胸上那道疤,想著關靖,想著他說的話。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點一滴的,用教人難以掙脫的方式,將她拉到了身邊,一起站在他所站的位置,看見他所看見的景況。

相處愈久,她愈是了解他。

這些,也是他計算好的。

在北方的時候,關靖可以不帶她去景城,不讓她看見他的殘酷,不讓她看見他的無情。可是,他就是要她看著、就是要她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不容許她閃避。

他蠻橫霸道的,強拉著她,跟著一步步沈淪進,原本只屬於他一人的無間地獄,無論如何也要握著她的手,就是不肯放。

沉香緩緩的,將單衣穿上,再套上外袍、系上了腰帶。

相較於站在他身旁,與他同在無間地獄裏的痛苦,一死了之肯定就輕松太多太多了。

但是,他不放過她。

而她,如今,也走不了。

緩緩的,沉香束起發,用輕盈無聲的腳步,轉身走了出去。

百合綠豆湯。

關靖看著,她端了一碗涼湯過來,擱到他桌案上頭。

她擺放的時機,抓得剛好。

在他批完公文,才剛要換上絹書時,她端湯的小手,已經悄然而到,將涼湯放到桌上,而且動作沒有半點聲音。

關靖的手裏,還握著毛筆,因為那碗涼湯,難得的微微一愣,看著她從一旁的盤架上,拿下擱放調羹的小碟,跟素白的調羹,一塊兒放在湯碗邊。

他擡起黑眸,凝望著她。

「怎麽,換了方式下毒嗎?」

譏誚的問題,刺耳得很,但是她從容的神情不變,繼續將餐盤上折好的擦手巾,放到桌案上,然後才伸手,烏黑的大眼瞧著他,挽袖向他討筆。

關靖挑眉,笑著又問:「這碗涼湯,能讓我提早解脫嗎?」

她直視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微張開始有些血色的唇,近乎挑釁的問道:「你不是不怕嗎?」

「我是不怕。」他說著,笑意更深。「但是,絹書還沒寫完,我要是先死了,韓良可不會放過我。」

沉香盯著他看,纖纖素手還是伸著,甚至湊得更近,

就是要討他手裏的筆。

這個男人,怕是完全不知道餓的。她比他還清楚,他從清晨到現在,還不曾吃過任何東西。

這陣子以來,他廢寢忘食的,寫得更勤了,整個人已經消瘦許多。

夏日時節,陽氣外發,他身體累積了劇毒,怕是暑氣早已上心頭,才會飲食難進、寢亦不安。

關靖的模樣,她都看在眼裏,愈看愈是無法放著不管。

「你要是先餓死了,他也會氣死。」她氣惱的提醒,語氣接近斥責。

注視著她的那雙黑眸,浮現暖意,薄唇上揚的弧度,更彎了許多。

「說得有道理、有道理。」他欣然同意,遞出手裏的筆,乖乖的交給她。

沉香握著筆,不敢再多看,那雙暖如春水的黑眼。她垂下眼睫,心兒揪疼,白嫩的小手,替他在老舊的筆洗花瓷中,慢慢洗筆。

黑墨,迅速染黑筆洗中清澈的水。

那烏黑的水,就像是關靖拖著她,步入的一灘渾水。

洗好毛筆之後,她拿著幹凈的布,將毛筆輕輕壓幹,擱回硯台上,卻始終敏感的感覺到,他如影隨形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