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二零六章

假扮癡人近兩年, 養了一宮宦官耳目, 自安南販貨賺取萬萬白銀雇下木彥三衛,更莫提三年前, 利用朱麟的奶娘, 布下宮前殿之局, 那奶娘可是沈府的人。

他究竟籌謀了多久?

或者說,朱昱深非嫡非長,沉穩持重,究竟是從何時開始, 竟起了奪儲的心思?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想要帝位的?”

“景元九年到十年,江南連著兩年桃花汛,浙北一帶顆粒無收, 餓殍遍野,那時你還小,或許不記得此事,流民從南往北走, 沿路經杭州,蘇州,一路到應天府,卻被守城的侍衛阻在城外。

“隔一日,父皇在廷議上問起撫恤災民事宜,滿朝文武幾乎無人敢接這燙手的山芋, 還是孟老禦史站出來, 提議開國庫, 先賑濟京郊流民,再由都察院派禦史,戶部派司務官,兵部與都督府派將士,沿途往南,一路勘察災情。

“彼時我已入軍,正在羅將軍麾下,隨羅將軍老禦史一路南下至杭州近郊。因杭州富庶,各地災民都湧入此處,沿街乞求,衣不蔽體,甚至人相食,那般慘景,簡直平生僅見。

“老禦史站在荒郊裏就落了淚,說滿腹詩書,胸攬韜略,陪父皇爭了半生皇權與江山,可翻遍青史,踏足閻閭,才知華夏數千年,歸根究底不過八個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以百姓為先,能破後立的君主又有幾何?

“自那時起,我便已下了決心,不擇手段也好,陰狠卑鄙也罷,無所不用其極,我亦要謀得這帝位。”

朱昱深說到這裏,將手裏的燈台擱在龍榻旁的幾案上,映著微微晃動的燭火,看向朱南羨。

“十三,在這場奪位之爭中,我最對不起的唯有兩人,一是三妹,二就是你。”

“你此生重情重義,從未辜負於任何人,雖不想爭位,但自繼位後,親征西北,守住大隨疆土,無愧於先祖,無愧於黎民。你為人坦蕩,行事磊落,如耀目之星,論人品,我自問遠不及你。”

“但你如今坐上的這個位子,如今要治的這個江山,它不是盛世升平,它是滿目瘡痍,沉疴深重的,難道僅平‘仁善’二字就能治好?”

“何為破?何為立?如何改?如何革?你既從未想要這個皇位,連取它舍它都系於蘇時雨一人,在此之前,半生時光,你可曾思量過如何才能坐好這個位子?”

“要坐好這個位子,遠不止任用幾個賢臣,懲戒數名貪官這麽簡單。這世間疾風密雨,‘治’之一字,在不同時代,當有不同解。這個皇位,即便坐穩,也當是如坐針氈的,夜不成寐的。”

“誠然,我並非篤定你就當不好皇帝,如今搶位,除了圖謀與抱負,亦不願伏誅你的刀下,我有私心,我不否認,你我兄弟,兒時一同習武從軍,今次是我負了你,你因此怨我,憎我,恨我,都是我應當受的,我亦願承受。”

朱昱深一番言罷,案上的琉璃燈發出爆蕊聲。

火色微微收攏,又一下放開,明燦地照在朱南羨眉心。

“四哥的話,我大約聽明白了。”過得片刻,朱南羨說。

他擡了手去擋燭光,修長的指節在眉下遮出一片陰影,“其實你於我也談不上相負,我生來就在此局中,只不過厭惡爭鬥,做了二十年‘逃兵’,若能早些入局籌謀,亦不至於連大哥身隕都無力回天。皇權傾軋之下,必有犧牲,兄弟鬩墻死傷殆盡,如今輪到我了,成王敗寇,我亦沒有怨言。”

“四哥說得對,皇位之於我,確是無關緊要,半生時光,我亦沒仔細思量過要如何坐好它。”

“可能我此生都堪不破一個情字,連這無上尊位的取舍,也僅系於一人的安危。便如青樾畢生只想守一個沈家,我這輩子,到頭來,只想守阿雨一人。若旁人拿了她來拿捏我,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亦認了。”

朱南羨說到這裏,嘆笑了一聲,擡手往堂中禦案上一指。

“傳位的詔書已寫好了。我知道十七也在四哥手中,他從小單純,一不統兵,二不參政,也從未就藩,絕無能力與四哥爭大統之位。四哥手握兵權,朝中有柳昀,暗中保十七一命想來不是難事,四哥願應我麽?”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點頭:“我應你。”

“我回京是為阿雨,倘‘病逝’以後,若說還有什麽牽掛,也只是她。”

“是我無能,拼盡性命掙得這帝位,也未能將她守好,但我不悔,因我自問已傾盡畢生之力。”

“我累她入局,她也因我受苦,朝堂風雲詭譎,日後必不平靜,她的身份在此間艱險萬分。我不能再庇護於她,此生唯余一願,願她平安,四哥若肯,便令她遠離這紛爭,安然度過余生。”

朱昱深道:“蘇時雨雖為女子,才情傾世,堪稱能臣,身在朝堂有違倫常,若遠離朝堂,卻又十分可惜,但——”他微一頓,沒將後半截話說出來,片刻,點了一下頭:“好,我也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