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一九一章

蘇晉也不知這一夜自己是否睡著了。

半夢半醒間,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剛升任僉都禦史, 頭一回寫奏疏——

她怕出錯,在柳朝明的值事房外躊躇半日才叩門,輕聲問:“大人正忙著?”

柳朝明正在一份案宗上提筆作注,沒擡頭:“有話直說。”

當時的蘇晉還生嫩, 凡有事相求必先起個興。

“靖州的案子已審核完畢, 下官打算明日將奏疏呈於皇案。這是下官頭一回寫奏疏,恐出了差錯,有失整個都察院的顏面,能否——”她一頓,“先請大人過目?”

柳朝明仍沒擡頭, 提筆寫完一行才淡淡道:“擱下吧。”

蘇晉於是輕手輕腳地將奏疏放在他案頭, 折回自己的值事房。

不到一刻, 外頭便有一名小吏叩開門道:“蘇大人, 柳大人命下官來歸還大人的奏疏。”

那本奏疏直到今日蘇晉還收著。

青筆作的批注, 字有竹姿霜意,言辭鞭辟入裏, 能察旁人不可察的細微之處。

哪怕她與他後來在都察院的暗室分道揚鑣,因立場背道相馳, 在蘇晉心裏, 總也以柳昀為楷模, 認為做人為官當如斯也。

她想起自己當初在暗室振聾發聵的一句“我要的正呢”。

那一聲真是驚醒了滿室火光。

這是她頭一回開始質疑柳朝明, 認為他不該構陷沈府, 不該以酷刑折磨他手裏的犯人,逼他們招出那些他不該問卻想知道的秘辛。

而時至今日,當蘇晉手握朱南羨殺無赦的密詔,開始思量如何為柳朝明定一個所謂“不軌之行”時,她忽然開始一遍又一遍地自問:我要的正呢?

柳昀為官十余載,為民生社稷殫精竭慮,上對得起蒼天,下得起百姓,以至於她無法找到一條能處以極刑的罪名,不得不拿安南的行商案做文章。

但她今日所為,與昔日柳昀構陷沈府所為又有何分別呢?

若柳朝明的錯,僅僅是因為他支持了朱昱深,那麽退一步說,朱昱深鎮守邊關十余年,無數次為家國出生入死,他就錯了嗎?

若不爭不搶,他們就活該被削藩,被革職,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淪落到身首異處的下場?

是,朱昱深有奪|權的野心。

可朱景元的皇位就是征伐天下打來的,昔漢末曹孟德專權伐吳滅蜀立魏,司馬炎迫曹奐讓位而立晉,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誰又沒有奪|權的野心,哪個皇帝的江山來得真正幹凈?

青史留書,不過成王敗寇。

蘇晉想,或許有些事,從來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或許有的處境與紛爭,立場與廝殺,從來就沒有一個絕對的“正”。

誠如她現在,手握利刃,身背懸崖,眼前路不過三個字。

殺無赦。

不擇手段的,窮途末路的殺無赦。

蘇晉不記得自己是何時醒來的,等回過神來,她已睜著眼躺在榻上許久了。

身下一片涔涔,明明不是夢魘,卻驚出了一身汗。

蘇晉坐起身,喚了兩聲覃氏。覃氏推門而入:“大人怎麽這時候就起了?才三更天。”

蘇晉道:“勞煩覃嫂幫我燒水沐浴,我發了一身汗。”

夜半發了汗,即便要沐浴也可以自己燒水,但蘇晉怕自己汗沒幹就受風,眼下的幾個月性命攸關,她不敢在這樣的時候染病。

木架子上的歇著的阿福聽到響動也醒了,拿小嘴啄了啄自己的白羽,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蘇晉。

不多時,覃嫂就將浴湯備好了。

蘇晉拎著木架子將阿福擱到了屏風外,阿福一面被她提著走,一面在橫木上蹦了兩下,好似討好一般地叫喚:“殿下,十三殿下。”

蘇晉一下就笑了。

當初朱南羨在三王府外撿到阿福送給她時,還以為是一只候鳥。等阿福長大了,長出一片片白羽,才發現原來是一只罕見的白鸚哥。

想來朱稽佑當年嗜好收集稀奇事物,這鳥的父母原該是他府裏的。

阿福極有靈性,似是看到蘇晉笑了,又自蹦了兩下,叫喚道:“殿下,殿下。”

蘇晉沒理它,將它擱好,繞去裏間褪了衣衫。

浴湯還冒著絲絲熱氣,熱得有些刺骨,蘇晉將全身沒入水中時,阿福還在外頭輪番地喚著“殿下”,“十三殿下”。

也不知它如何就起了興致。

但蘇晉想到方才夢中的思慮,臉上的笑容又漸漸沒了。

柳朝明當初在暗室的話語又重新浮響於耳畔。

——“我倒也想問問,仕子鬧事時,那個義憤填膺的蘇時雨哪裏去了?”

——“你祖父就是謝相,當初廢相的慘狀你切身經歷,你是想扶朱憫達這樣一個人上位讓誅殺功臣仕子的事再來一次?”

蘇晉聽著這一聲又一聲的“十三殿下”,忍不住將自己往下沉。

浴湯漫過耳鼻的瞬間,她忽然覺得柳朝明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