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一二八章

“龔二一年到頭除了醉著就是睡著眼瞎心也瞎, 若不是本少爺讓他長了回記性,憑他的酒癮想必八年前就溺死在酒壇子裏了。是非曲直我好歹拎得清,你沈三小姐七歲起追著朱昱深去戚府學武, 十八般兵器到了你手裏簡直要把戚家的房梁掀了,爹跟二姐每回把你拎回來手裏的債本就要添幾筆,那二年沈府債台高築險些沒叫爹愁白了頭。”

“你還有臉提爹和二姐?是,你是生財有道,你九歲囤蠶絲十一歲囤油布,堂堂尚書沈府也就前院像個正經人家後院簡直是個商鋪子。你剛滿十六就溜去秦淮河坊湊熱鬧, 十三怕你文弱書生陷在裏頭出不來,好心去尋你結果他被砸了一夜的香粉帕子你倒是躲在人群裏撿了一夜, 回府將每條帕子上畫上幾朵桃杏轉手賣給香粉客開價十兩銀子一條, 你是空手套白狼, 若不是孟老禦史作保爹險些因這事丟了烏紗帽。”

“那你呢?你五歲起日日去戚府學武, 說了九年你想要軍籍想做戚家人, 全京師上下都把你和戚無咎湊成一對了你才跟爹和二姐說你想要軍籍其實是為了陪朱昱深出征?那頭皇上已快把朱昱深與曾家大小姐的婚賜下來了卻生生被你攔了, 你還不嫌丟人策馬追上北伐軍當著三軍之面讓朱昱深日後娶你。你可知陛下原不想將你嫁給朱昱深且他平生最恨人擅做主張?你這廂觸怒天顏若不是故皇後與戚貴妃一力為沈府求情,莫說爹的烏紗帽二姐的太子妃位, 他二人恐怕連命都要沒了!”

沈筠聽了這話倏然站起:“那爹和二姐現在在哪裏呢?當年大姐為你我采桑葚落入淮水後, 我們跪在大姐的墓前承諾過什麽?我這些年汲汲學武在你看來就只是為了投四哥所好?當初我嫁去北平你不想來送,後來萬般不得已來了,你單獨跟我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嗎!

“你說你會好好保護沈府, 你說無論這時局怎麽變世道怎麽變, 你一定會守好爹守好娘守好二姐。可是——”沈筠一頓, “我這回回來看到的是什麽?沈府敗落爹被流放我們的阿姐呢?!”

“是!”沈奚道,“是我自私是我承諾沒有踐諾,是我看著那些仕子慘死看著連晏子言都能赴義不悔於是徹底對朱景元朱憫達失望,是我萬事留一線想要守住底線守住本心,是我妄自尊大地想要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我就是該死我對不起二姐我罪惡滔天。”

沈奚說著,驀地也站起身,身後的條凳被帶著掀翻,他卻因站立不住,後退了兩步險些被條凳絆倒,還好蘇晉從旁將他扶住。

沈筠愣怔地看著沈奚,半晌,啞聲問了句:“你的腿……怎麽了?”

是啊,接到的密信上只說太子妃薨殞於昭覺寺,十三殿下被禁於東宮,刑部尚書沈拓被流放,戶部侍郎沈奚被貶去太仆寺。

可仔細想想,既然十三都無法安好命懸一線,青樾這幾個月又遭遇了什麽?

沈奚沒答這話,卻緊緊盯著沈筠,眼眶裏盈盈閃閃,竟似乎已有了淚:“我做得不好我該死我認了,可是你呢?你這些年就做得很好嗎?你十五歲開始,朱昱深每北伐一回你就追去一回,沙場屠戮刀劍最是不長眼,你一個女子每回跟去出征,二姐就坐在廊檐下整夜睡不著地擔心你。你嫁去北平這麽多年,二姐每此去信都問一句‘回不回’,‘回不回’?結果你這麽多年就回來過一次,呆了還不到十日又隨軍去了西北,都沒等到我從杭州府回來。

“二姐她這一輩子都為旁人著想,為你為我,為十三十七,你可知她心中最想要的是什麽?她畢生所求不過團圓二字,去世前一日還在跟朱憫達請旨,說想帶上麟兒,與爹娘,與我一起去北平看你,她滿懷期冀地盼著這一日,你呢?你連麟兒出世的那年都沒有回來,你連麟兒都沒有見過。”

沈奚一言至此,沒有再說,因他看到沈筠的眼底已有淚滾落。

他對蘇晉搖了搖頭,慢慢將胳膊從她手心裏抽出來,然後跌坐在地,片刻,也緩緩地流下淚來。

涼風四起,碧色連天,蘇晉獨立於這暮裏草場,竟不知該說什麽。

倏忽間,她覺得這樣其實也好,沈奚是個愛鉆牛角尖的人,出事至今,他從來沒有提過沈婧一回,沒有提過昭覺寺那場令人驚心的事變一回,他只是反復地將這場夢魘放在心裏回溯,將所有的過錯與愧疚都加諸己身,現在沈筠來了,他好歹能說出來了。

四野盡頭有兩人急忙忙跑來,蘇晉仔細看去,是沈六伯與覃照林。

沈六伯原是聽說四王妃來了,趕著來見三小姐,沒想到走近了一看,沈筠與沈奚竟是一個站著一個跌坐在地,沈奚一身粗布衣裳全然臟了,兩人眼裏都不斷有眼淚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