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九八章

朱沢微心頭窩著一團火, 當下也懶得跟朱弈珩多費口舌, 往堂正中的紫藤交椅上一坐便道:“等十五開朝你就回廣西。”

廳堂靜下來, 外頭的小廝趁著這個當兒進來將碎裂的茶壺渣子收了。

朱弈珩盯著地上未幹的水漬, 半晌, 問了句:“七哥還記得嗎?景元二十一年, 七哥來桂林府看過十弟一回。”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朱沢微記得。

當時廣西天災, 連著三年大旱後民生無以為繼,他便奉景元帝之命去廣西巡視。

途經桂林, 朱沢微去朱弈珩府上小住,原以為他這個十弟縱然從小不成氣候,好歹是個藩王, 府上怎麽著也比官府張羅的那些粗陋的下榻之地好一些。

誰知堂堂一個十王府也就府門恢弘氣派,往裏了一瞧, 竟敗落得不成樣子。

屋舍簡陋得已稱不上是樓閣,後頭一大片荒著的地沒建亭台水榭不說, 反倒被開了墾,錯錯落落栽著將死不死的蔬果, 偌大的王府莫說府兵,連伺候的下人都沒幾個。

朱沢微是個心思頗深的人, 甫一瞧到這場景, 還沒生出幾分同情就起了疑, 覺得朱弈珩落魄成這樣實在詭異。回到京師後, 命錢之渙翻看了廣西近年所有的賬冊, 將朱弈珩徹徹底底查了個底掉兒。

查出來的結果更令人瞠目結舌——朱弈珩就藩得早, 初至廣西時,朱景元其實是命戶部撥了一大筆安置費的,朱弈珩起初也正是用這筆錢財籌建府邸,招募府兵。

誰知後來財資耗盡,天災連年,奴仆與府兵養不起了不說,朱弈珩每月還要將自己的俸祿往裏貼補,是真地過得不成樣子。

後來朱沢微回到鳳陽,不日便接到朱弈珩的來信,信中言辭愧不能當,大意是七哥好不容易來瞧他一回,自己卻未能盡好地主之誼。

朱沢微此人是凡不觸及自身利益,能讓且讓,接到這樣的來信,一時便想起自己臨行前,朱弈珩在府門外散府兵的情形。

原本千余府兵被老十這麽散了一批又一批,最後只余三十不到,偏生朱弈珩還怕他們離了自己生計沒著落,給散出府的兵衛每人湊了二錢銀子。

朱沢微想到這二錢銀子就動了一點無傷大雅的惻隱之心,回信的時候,非但附上了一張銀票,還頗隱晦地提點了一句,朝廷賑濟的銀錢雖說是給百姓的,但十弟你好歹是藩王,是桂林府的顏面,若你自己都鎮不住場子,那這偌大的廣西道何時才能好得了呢?

這信一去如石沉大海,一直到隔年春,朱沢微才接到朱弈珩的回信,信上噓寒問暖雖親也敬,末了還付了一筆賬目,正是他前一年那張銀票的。

朱沢微一笑置之沒有細看,但這筆賬目仿佛像給他提了一個醒一般,此後每一年,他都命錢之渙通過戶部賬冊將桂林府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

朱沢微想到這裏,語氣放緩了些:“你想說什麽?”

朱弈珩道:“七哥既去過桂林府,就該明白十弟這個藩王不過是個空架子。我無權,無財,無勢,無兵,柳昀這樣的人物,七哥您也看到了,連錦衣衛都願聽他號令,憑什麽要與我結盟?”

朱沢微笑了一聲:“這就要問你自己了。”

“且我一無所有,遇事便更小心謹慎,總要比旁人多思量幾步,心眼也更多一些。”

朱弈珩說著,似是無奈地笑了一下:“但也正因為此,柳昀更不可能選我。

“我知道七哥在想,柳昀或許是想要扶植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自己來坐這江山真正的主人。可七哥您細想想,柳昀若要這麽做,為何要選我這樣一個心思深,心眼多的人呢?他就不怕我一朝得了帝位,暗自擺他一道嗎?對他而言,扶植一個心思單純,年紀尚小的皇子不是更好嗎?”

朱弈珩說到這裏才是一嘆:“七哥您仔細想想今日事端,您疑心十弟,才是讓那真正能坐收漁翁之利的人得以喘息。”

茶香盈室未散,隨著朱弈珩這一句話,忽然就被朱沢微吸入鼻口,滿腹疑團被這茶味沖散,神思一下清明許多——

方才朱弈珩用了一個字,不是“想”坐收漁翁之利,而是“能”坐收漁翁之利。

是了,眼下柳昀奪|權已成定局,然而,便是柳昀與朱弈珩聯手又如何,等到自己鳳陽府兵一來,他二人也無法與自己抗衡,而余下的人中,只剩老九和老四了……

朱沢微這才擡目看向朱弈珩:“你的意思是讓我防著老四?”

朱昱深身為四皇子,實力本就不弱,他是戚貴妃之子,手握北境五萬雄兵,若非常年為邊關戰事所累,早該是有力與他朱沢微一爭帝位之人。

朱弈珩搖了搖頭:“我也不知。”他頓了頓,看向朱沢微,“七哥您知道我今日回宮時,見了柳大人第一個想頭是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