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七二章

柳朝明自奉天殿出來,剛好看到蘇晉往都察院的方向走去,一片緋色衣角折入拱門,帶起半斛明媚春光。

拱門也是朱色的,唯墻上青瓦已覆上白雪。

他沉默地看了一陣,片刻,文遠侯也自奉天殿出來,兩人合手對揖。

齊帛遠無聲地比了個請姿,柳朝明點了一下頭,二人並肩自墀台下,一路往宮外走去。

穿過奉天門,宮前苑,行至廣袤無人的軒轅台,齊帛遠這才問了一句,“陛下最後說的那句話,你怎麽看?”

那句話是,帛遠,柳卿,倘若朕現在下令削藩,還來得及嗎?

其實這話看似在問,實是在嘆。

朱景元心中知道答案,因此不等這二人作答,便道:“柳卿,你退下罷。”

柳朝明淡淡道:“侯爺明白,陛下這話並不是問我,我在大殿上不過是個影子,他想問的人是影子背後含恨而終的先師。”

齊帛遠道:“因此本侯現在要問你。”

柳朝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譏諷之意畢現,吐出四個字:“昏聵無能。”他道,“當初下旨要封藩,多少臣工,多少書生義士進言相勸,他殺了多少,堵了多少人的嘴?現在後悔了想要彌補?我平生最恨一事,亡羊補牢。”

齊帛遠看了柳朝明一眼,心中喟嘆。

多少年了,他還是這樣。

旁人只道這位年輕的左都禦史沉潛剛克,鐵面無私,正如老禦史一般,但齊帛遠知道,這其實是自霧裏看花的表象。

當初柳昀拜入孟良門下,還不到十二歲,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其實孟良一度是不收門生的,柳朝明能拜他為師,據說還是受人所托,然而孟良收下他後,竟意外發現此子天資極佳,是百十年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那已是大隨開國十年間的舊事了。

齊帛遠記得那一年江南桃花汛,入秋後,浙北一帶顆粒無收,餓殍遍野,加之中原腹地流寇四起,東海倭寇擾境,孟良忙得幾乎衣不解帶,卻還要將柳朝明帶在身邊,寧肯少睡乃或是不睡,也要日日教他一個時辰學問。

少時的柳朝明個頭長得慢,十二歲的少年,有的已挺拔如竹,柳朝明卻慢條斯理一年竄半寸誠如他寡淡的性情一般。

有回他得了寒症,身子怎麽也暖不起來,孟良只好一邊批改公文,一邊將他抱在懷裏暖著。

孟良說,後來柳昀醒來,就自懷裏默默看著他,本以為這孩子要說些甚麽,誰知就說了一句“我會好的”,閉上眼又睡了。

奈何就是這性情。

明明是個孩子,卻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江水。

孟良是個耿介脾氣,以為言傳身教不得當,將原因歸咎於自己。

柳昀十三歲時,孟老禦史覺得他太過孤僻,想讓他去翰林進學,學會與人相交。

恰好那年湖廣鬧匪盜,據說是官盜勾結,孟良作為禦史前往巡按,走得那一日,便將柳昀放在了時任翰林院掌院的齊帛遠府上。

老禦史是一個事若關己不願多說的人,把柳昀交給齊帛遠時,只交代了一句:“這是為師至交,你在他府上住一陣子。”

齊帛遠記得,當時十三歲的柳朝明站在府內中庭,十分安靜地看著孟良離開。他面上似乎沒甚麽表情,一雙十分好看的眼深如古井,眸底像蓄了一團霧氣,整個人動也不動。

齊帛遠走上前去,溫聲道:“我聽說,你叫柳朝明,是柳家後人。”

然而這話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過了好一陣,柳朝明才回轉身來。

他微仰著下頜,眼簾卻是垂著的,這副表情,像是在極力忍著甚麽,須臾,他才淡淡道:“我不喜歡朝明二字,也沒有家,你若不介意,可以喚我柳昀。”

齊帛遠盡量放輕語氣:“好,柳昀,這兩年你便跟著我,過一陣子我會帶你去翰林進學。”

他說著,回身往內府走,再一次溫聲道:“來。”

齊帛遠已快走到回廊了,身後卻沒有腳步聲,他回頭看去,柳朝明仍站在遠處,又望向府門的方向。

他到底還是年少,哪怕心思再深,也不願被人輕易放棄。

他想,自己明明已孜孜不息,盡全力跟著恩師做學問了。

齊帛遠問:“你這是怎麽了?”

柳朝明沉默片刻,忽然緩緩地,無助地笑起來。

那雙十分好看的眸子裏忽然起了一陣風暴,吹散原本蓄在眸中的霧氣。所有的情緒——驚詫,難以置信,憤怒與難過,全都畢現眼底。

甚至連他的語氣都是譏諷的:“孟先生不教我了嗎?他怎麽可以出爾反爾?”

齊帛遠震驚地看著這樣的柳昀。

旁人笑的時候都如春風和煦,可柳朝明一笑,恍恍一眼望去還好,若仔細看,才發現他所有深埋於心的不甘不忿都會自眼中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