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2/3頁)

蘇晉幾乎要認不出他。

韋姜在一旁低聲道:“已喂了醒神湯,人是清醒的,蘇知事過去罷。”

蘇晉喚了一聲:“元喆。”

許元喆轉過臉來,認出蘇晉,空洞無光的雙目浮上些許神采,卻是悲涼的,他張了張口,除了一句“蘇先生”,甚麽也說不出來。

蘇晉的胸口像堵了一塊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說:“元喆,我知道,你沒有舞弊。”

許元喆聽到這句話,眼淚便流下來了。

他轉回臉,盯著屋梁道:“他們都不信我。”

蘇晉只能握緊他的手。

許元喆頓了一頓,像是在與蘇晉說,又像是在自說自話,“我是庶出,生來長短腿,父親不喜,親娘過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對我好。那時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爭氣,要念好書,日後不說中進士,哪怕能中一個秀才舉子,我也要帶阿婆離開那個家。

“每回發榜,都是我最高興的時候,桂榜,杏榜,傳臚。我至今都記得,傳臚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說我是進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興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風檐寸晷,所有努力總算沒有付之東流。可事到如今,我發現我錯了。”

他轉過臉來,眼神裏布滿絕望:“蘇先生,我現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這麽難,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過去,所有的不甘與悲憤,可他們欺我,誣我,讓我蒙受不白之冤,為什麽?”

蘇晉心中鈍痛不堪,她一時間竟無法面對許元喆的目光,仿佛說甚麽都是蒼白無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們許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為自己擇一條路,以為前途無量康莊大道,可走下去才發現迷霧重重不見天日,你會捫心自問你是否錯了,但來路茫茫,去路渺渺,已無法找到歸途。”

許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頭破血流,行近燈枯?”

他看入她的眼問:“蘇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讀十年,又是為何?你滿腹才華胸藏韜略,卻因一樁小事蹉跎數年,可曾有過不甘?你被作惡之人辱於足下,被掌權之人視若螻蟻,可曾有過不忿?你可有那麽一刻覺得你踽踽而行風雨兼程所換來的一切,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笑話就像我——”

許元喆努力撐起身子,悲切萬分:“我為之傾注了一世的希望盡成空夢,到最後連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過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裏的一枚棋子,他殺我以取悅天下人,他殺我以穩固他的江山,他殺我以收復他早年殺沒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裏還握著許多與我一樣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當當全殺幹凈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沒人記得,百代之後,萬民只會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錦繡江山。”

許元喆的頭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蘇先生,你知道我這些天,一直反反復復地在惦念甚麽嗎?”

他轉過頭,驀地對蘇晉一笑:“來世不做讀書人。”

然後他閉上眼,對著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盡全身氣力說了他此生此世最後一句話——

來世不做讀書人。

大量的血從許元喆嘴邊奔湧而出,早已幹涸的雙目死氣沉沉卻不曾合上,蘇晉甚至沒來得及跟他說,他的清白,至少她會記得,記一輩子。

柳朝明嘆了一聲,對韋姜道:“勞煩韋大人,可否為他換身幹凈衣裳,找個地方葬了。”

韋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猶疑了一下,卻是道:“這……下官做不了主,要請示過聖上。”

請示聖上做甚麽?

眼前只剩一具屍首,難道還要剝皮實草,懸於城門麽?

蘇晉道:“那能否請韋大人將元喆這身衣冠贈與下官,下官想在城外為他立一方衣冠冢。”

韋姜沉默了一下,道:“好,等這廂事畢,蘇知事可上鎮撫司來取。”

蘇晉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隨柳朝明離開的鎮撫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的意義何在。

許元喆還是死了,以這樣決絕的方式,或許他在此之前,說想見蘇晉,也只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吧。

一個人快死了,總想要盡訴平生。

蘇晉記得到了最後,是錦衣校尉拿著寫好的狀紙,抓著許元喆的手畫押的。

他最後還是沒能留得清白。

宮樓廣台,青天白日,可在這朗朗乾坤之下,背負著這樣不白之冤而死不瞑目的人還有多少?

蘇晉望向錯身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柳朝明,忽然問:“柳大人,禦史是做甚麽的?”

柳朝明停下腳步,回過身來:“辨明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以協聖上肅清吏治。”

蘇晉問:“可若是聖上錯了呢?”她搖了搖頭,“此南北一案,柳大人進言直諫,被停一個月早朝;戶部沈侍郎說了一句‘誤會’,被打折了腿;詹事府晏子言,一力證明南方仕子沒有舞弊,如今已快要人頭落地;而許元喆,不畏酷刑只求清白,咬舌自盡於鎮撫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