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四十一章 知之為之

既然華陽公主不願見我,我便也不去了,每日只安心處置政事。自從皇帝下決心整頓官員甄選銓敘,高曜在吏部大筆一揮,革了不少冗官。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暴席卷了官場,我這裏也頗落了幾點秋雨。

聽說每日去王府拜山送禮的敲破了門,禦史的彈章飛蛾撲火似的往禦書房裏送。因高曜早就閉門謝客,有一些人頗為神通廣大,竟走了內官宮女的路子,把禮送到漱玉齋的案頭。我把錢財禮物都原封不動退了回去,小錢記下漱玉齋收禮宮人的名字,並以我的名義將這些人一並逐出漱玉齋。如此一來,漱玉齋再也沒有人敢收禮了。

皇帝的病情越來越重,已不能每日上早朝,連半日的處置公務也不能維持了。到了六月,他已經不能親自看奏疏,只得由我讀過後回稟大意,他在榻上批注回復。到了八月,他已經懶得再執筆,由我代他批注。因為免了早朝,大臣們常來禦書房回事,朝中五品以上高官,我大半都見過了。

朝臣多次上書請他立太子,於東宮監國,好讓他安心養病。皇帝照舊來書不報。有一次他仿佛想問我究竟要不要立高曜為太子,一瞬恍惚之間,病痛襲來,便無心再問。我知道,要立一個驍王黨之後為太子,他的心中仍有疑慮。然而時間越來越緊迫了。

八月初五這一日,封羽頂著毒日頭進宮奏事。回了幾件政事後,他小心翼翼地說起立太子之事:“啟稟陛下,國不可久無儲貳。今舉國議論立儲之事,已有一年。陛下遲遲不下詔,朝議喧嘩,人心沮浮,中民懷慮,四夷觀望,實無益於國事。微臣請立弘陽郡王曜為皇太子,以承宗廟社稷,安定人心,則四海宴然,萬邦寧定。”

像之前數十次對話一樣,皇帝像核對戲詞一般熟稔而疲憊:“為何要立弘陽郡王?”

盡管已經說過多次,封羽依舊恭敬而從容。然而我們三個人都知道,君臣之間每多一次這樣的對話,高曜離太子之位就更近一點。群臣的請求像入秋的涼風一般不徐不疾,寒意卻步步緊逼。封羽微微一笑:“弘陽郡王度田驅盜,簡吏肅風,入宿出戰,叩幕受降,功業冠絕,此忠義。為母守陵,險至滅性,為兄祈神,以身代之,此孝恭。不蓄豪奴,不惑淫嬖,不好犬馬,不受私謁,此清廉。諸皇子中,論長論賢,實無出其右。”

皇帝懶懶道:“朕還有三個兒子,他們長大了未必不如弘陽忠孝仁義,未必不如他功業大。朕看……”他接過薄胎白瓷藥碗,暗褐色的藥湯成半片蔭翳,“三皇子曄就很好。”

封羽微笑道:“三皇子曄母昱貴妃,清貴有德,立皇子曄,想來群臣並無異議。只是不論皇上喜歡哪一位皇子,還請早立為好。”

皇帝苦得皺起眉頭,咂了咂嘴,無言可答。於是他轉頭問我:“朱大人,你說呢?”

我慢慢放下朱砂筆,仿佛很沉重似的。朱砂墨沁滿毫毛之間的每一絲空隙,像天然而然、無所不在的法統和皇權,把人心漲得飽滿而無所適從。然而許多人不明白,“親疏因其強弱,服叛在其盛衰”[221]“聚則萬乘,散則獨夫,朝作股肱,暮為仇敵”[222],如何維持與延續,盡在這支禿筆所揮的方寸之間。如今我日日握著它,運轉如意。

我站起身,不慌不忙道:“微臣不敢妄言政事。”

皇帝笑道:“你在青州可不是這樣說的。”

我欠身道:“小小青州,怎同紫闕?微臣已言盡於荒野,盡隨彌河水而去。伏請聖躬獨裁。”

皇帝淡淡一笑,將藥一飲而盡:“罷了,那就擬冊皇太子詔書來看。”

我和封羽都知道,遲早會有這一日,因此也不如何驚異,甚至懶怠擡眼相視。他依舊低眉順目,我又拿起了朱砂筆。封羽更像怕他忽然變卦似的,忙長聲道:“微臣遵旨。微臣這便回中書擬詔,微臣告退。”皇帝疲憊似的合上雙眼,沒有理會封羽。封羽這才看了我一眼,躬身退了出去。

我照舊拿起一本奏疏,一目十行地讀完,卻發現自己什麽也不記得。只得集中精神,從頭看起。我還算鎮定,那些字卻先歡快地飛了起來,浮光掠影地在我眼前一掃而過。我執筆的手依舊寧定,只是不敢擡頭,不願皇帝看到自我心中滿溢而出的喜悅目光。

雖是不動聲色,長久的沉默亦能讓他覺出不尋常。我正要開口稟告,忽聽皇帝吟道:“‘鴻鵠高飛,一舉千裏。羽翼以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又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說著深深長嘆,“果然‘羽翼已成,難動矣’。”

我淡然道:“殿下有人望,新君有威望,宗廟社稷才能後繼有人。”

皇帝哼了一聲:“這都要多虧你。你是他的侍讀,你把他教得很好。”若在平常,這話無疑已含了八分疑慮兩分殺機,此時聽來,不過是強弩之末的喑啞鏑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