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三十六章 權不兩錯

我和銀杏進了玉茗堂,上樓更衣。寢室中床榻桌椅都是舊物,妝台上還有我病中用金簪不小心畫下的細痕,當年似流幹了血的肉色,無人收葬的慘烈,如今蒙上了一層陳朽的溫潤之意。新做的紅檀木妝奩上,繪著並蒂牡丹,銅鎖、銅鈕亮晶晶的像火星子。屜子裏擺了幾件新打的首飾,銅鏡下扣著幾盒脂粉,香氣幽微不絕。

銀杏輕輕揭開胭脂盒,笑道:“還是宮裏的東西好。”

櫃中有十來件熏好的新衣,四季的都有,朝衣的藻紋摻了金絲,幽冷而莊嚴。象牙笏潔白冰冷,如急劇淬冷的狹長月光。屜子裏有兩只白瓷小瓶,銀杏拔了塞子輕輕一嗅:“內阜院還算細心,連姑娘的藥都配好了。聞著氣味,和姑娘常日用的是一樣的。”

我拿了另一只藥瓶放在妝台上:“拿去給方太醫驗驗。”

銀杏一怔,道:“莫非姑娘以為……”

我笑道:“諒他們也不敢在藥上做手腳,不過還是讓方太醫瞧瞧的好。”

銀杏會意,將白瓷瓶收在袖中:“姑娘一回宮,怎麽就對采衣這樣好?姑娘從前認得她麽?”

我笑道:“不認得。不但她我不認得,剛才漱玉齋裏的幾個丫頭,我一個也不認得。”

銀杏沉吟道:“慧貴嬪也真是一不做二不休,竟將漱玉齋的人都換了。她這是露相了呢。”

我笑道:“這話怎麽說?”

銀杏笑道:“若有舊人在,姑娘肯定親信舊人,她在漱玉齋安插的耳目不就白費了麽?全換去才萬無一失。其實依奴婢看,不如留著舊人,不然也太刻意了。”

我搖頭道:“我的舊人她不好掌控,況且若有舊人在,我是不會讓新人近身的,她們也就拿不到我什麽過錯。慧貴嬪知道我是個勁敵,何況已經撕破臉了,就不必藏著掖著了。”

銀杏忙道:“所以姑娘一來就擡舉采衣,賜她一個宮裏姑姑才有的名字,又提了她的月錢,是為了讓她們兩個相互制衡麽?”

我笑道:“‘權不兩錯,政不二門’[197]。幾個月錢,一時起意罷了。”

銀杏抿嘴一笑:“姑娘說,慧貴嬪會裁人呢,還是分薄姑娘的月例?”

我合上抽屜,起身笑道:“隨她去,誰有心思琢磨這個。咱們去書房瞧瞧。”

書架雖是空的,案上卻已經擺好了筆墨紙硯和鎮紙筆山等物,櫃中更是排滿了大小不一的畫筆和各色顏料。最令人驚喜的是,最西側的陳列架上,擺著從前皇帝賞賜給我的六件火器,銃管被擦拭得閃閃發亮、耀武揚威,張狂得幾欲自行吞下彈子和火藥,好發一大響。

我拿起安平公主高思謹用過的銀管小銃,把銀彈子一粒粒裝進去,又一顆顆倒在掌心,不禁酸鼻:“若芳馨姑姑見到這些火器又回來了,定然比我還要高興。”銀杏從未見過火器,只埋頭細看,沒聽見似的嘖嘖驚嘆。

忽聽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門外道:“奴婢沐芳拜見朱大人。”我用袖子擦去銃管上的指印,將小銃放回原處,這才慢慢轉身。但見沐芳三十五六歲的年紀,五官平平,一張臉又白又寬,像一副熨燙平展的素帛帕子,精心裁剪了五官部分。短襖的天青色有通透飄逸的韻味,蔥白羅裙上壓著靛青絲線滾邊的花鳥紋荷包,兩端扣著玳瑁環,不是俗品。高髻綰得圓潤,簪著數朵紅梅。

沐芳急趨上前,恭恭敬敬行了大禮:“大人回宮,奴婢未曾迎接,請大人恕罪。”

我扶起她:“姑姑好。我忽然回宮,姑姑不知也是尋常,不必放在心上。姑姑從哪裏回來?”

沐芳扶我坐在榻上,垂頭道:“奴婢剛才去文瀾閣看望一位舊時的姐妹,因此耽擱了。”

我笑道:“姑姑從前在文瀾閣做事麽?”

沐芳道:“是。奴婢從前在文瀾閣掌管文具的。”

我頷首道:“文瀾閣是清閑的地方,姑姑在那裏豈不好?為何又來了漱玉齋?”

采衣奉上茶來,沐芳親自捧過,放在我的面前:“因奴婢識字,所以上面才派奴婢過來服侍的。”

我看了采衣一眼,笑道:“慧貴嬪娘娘倒細心。在文瀾閣之前,姑姑是做什麽呢?”

沐芳不覺一怔:“之前?”

我笑道:“我在宮裏的時候,文瀾閣也是常去的,卻從未見過姑姑。姑姑是幾時去文瀾閣的?”

沐芳微微沉吟,道:“奴婢在文瀾閣約有半年。在這之前,奴婢在內阜院管賬目。”

我一奇:“能管賬目的姑姑都是百裏挑一的聰明人,好好的姑姑為何去了文瀾閣?”

沐芳慚愧道:“因為奴婢所管的賬目連連出錯,貴嬪娘娘才把奴婢調到文瀾閣去守清凈思過的。”

我嘆道:“那真是可惜了。”

沐芳忙道:“不可惜。奴婢能來服侍大人,是奴婢的福分。”見我站起身,忙又道,“大人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