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五章 天何言哉

獄吏身著赭色官服,又高又瘦,甚是精明幹練。高曈一到,便悄無聲息地引她進去坐著。我和另一個丫頭挽著要送給高旸的衣物與吃食,一直低頭跟隨。待高曈坐定,那獄吏看了我一眼,躬身向高曈道:“請恕小人鬥膽……”說著擡手一指,“這位姑娘似乎從未見過。”

高曈端起茶盞微微一笑道:“這是王妃最寵愛的琉璃姐姐,先前一直在王府侍疾。近來王妃稍好些,又有很要緊的事情要與世子說,這才遣了出來。”

那獄吏沉默片刻,又道:“這位琉璃姑娘,似乎不愛妝扮。”

向來王公妃主身邊最得寵的奴婢,穿戴都不失華貴,我今日的打扮,確是簡樸了些。這獄吏問得倒也仔細。高曈微一冷笑:“王妃正病著,琉璃姐姐如何還能妝扮?”

那獄吏神色一凜,腰彎得更厲害,頭也幾乎垂到了胸口:“是。小姐恕罪。世子殿下就在裏間,請小姐移步。”

我跟隨高曈走入東面裏間的小屋,只見一個瘦削的白色側影端坐在桌前。一襲交領長衣,衣帶松頹,長發松松綰在腦後,半濕半幹,雖聽見有人進來,卻一動不動。高曈迎了上去,盈盈一拜:“哥哥,彤兒來瞧你了。”

高旸眼中溢出一抹喜色,語氣卻波瀾不驚:“無事便在家中侍奉母親,何必總來?被人知道了也不好。”

高曈在我面前不掩飾她的憤懣與焦慮,在高旸面前卻柔順而乖巧:“如今天氣熱,母親不放心哥哥,這才遣我來。彤兒若賴在家裏,母親才要生氣了呢。”

高旸笑道:“如今這個家,只有你服侍母親,我才放心。”又關切道,“父王好麽?母親的病好些了麽?”

高曈道:“父王身子很好,母親的病也好了許多。”

高旸道:“那便好。請妹妹回去代我向雙親請安,請二老不必牽掛。”

高曈妙目一濕,笑容依舊嬌俏,雙手在高旸身上一推:“哥哥在這裏,父王和母親怎能不牽掛?每次都說‘不必牽掛’,這一次,彤兒可懶怠說了。待哥哥出去了,自己對二老說去。”

高旸擡頭一瞧,露出長兄最慈愛、最憐惜的笑容:“好妹妹,自會有這樣一天。”

高曈強顏歡笑:“哥哥,母親命彤兒帶了許多吃用的東西來。哥哥換下來的衣物,也交給彤兒帶回府吧。”說罷一擡左手,我和小丫頭忙將帶來的物事堆放在桌子上。

高旸向高曈笑道:“我在這裏坐牢,倒像是來享——”說著一手拍在包袱上,無意間瞧了我一眼,先是雙目圓睜,隨即眉頭一擰,頓時呆了,剩下“福”字便沒說出口。

高曈忙道:“母親有很要緊的話命琉璃姐姐囑咐哥哥。”高旸只顧看我,也不理會高曈。高曈的目光在我和高旸之間流轉不定,好一會兒才向我道,“琉璃姐姐,你在這裏陪哥哥說話,我和小雪去去就來。”說罷攜了小丫頭的手退了出去。

一開門,只見那獄吏正守在門口,見高曈出來,便問道:“小姐怎地才說這麽一會兒便出來了?”

高曈掩了門,意味深長道:“母親有話囑咐兄長,本小姐也不好在一旁聽著。”

好一會兒,只聽那獄吏的聲音恍然如悟:“這是自然,這是自然。小姐這邊奉茶……”人聲漸漸不聞,兩人越走越遠。

我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忽然心中一塞,竟不知從何說起。高旸微笑道:“這個獄吏倒也乖覺,定是以為你是王府的姬妾。”

刻意感傷的心頓時生了怒氣,我的目光也不自覺地銳利起來:“這個‘琉璃’,當真是殿下的妾侍麽?”

高旸一怔,歉然道:“其實府中並沒有叫琉璃的丫頭。”說罷一伸手,彬彬有禮道,“大人請坐。”

我道了謝,欠身坐下。室中有些悶熱,高旸揮起袖子扇風。我見他裸露的小臂有一道長長的血痕,不覺問道:“他們沒有對殿下用刑吧?”

高旸一擼袖子,露出結實黝黑的上臂:“牢房炎熱,又多蚊蟲,實在癢不過,就把手臂抓破了。大人放心,並沒有動刑。”

雖是剛沐浴過,他的面頰卻浮著一層汗,額頭上還有油光。膚色灰黑,眼角掃開細細的兩條皺紋,雙頰微微凹陷。仔細看去,兩鬢還有幾莖白發,根處銀光閃閃,余下大半截卻是黑的,顯是新生的白發。想來他雖強自鎮定,內心實是惶恐。我嘆道:“殿下瘦了。”

高旸撫一撫下頜,笑道:“大人能看出孤瘦了,可見還沒忘記孤從前的樣子。”

我輕哼一聲:“殿下身在黃門獄,卻還不曾被苛待,也算幸事了。”

高旸道:“《語》曰:‘德不純而福祿並至,謂之幸。夫幸非福。’[75]大人是這個意思吧?”

我並非揶揄他的意思,然而也懶得否認:“殿下‘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76]。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