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七章 師克在和(第2/4頁)

朱雲舉杯道:“二姐料事如神。”

我輕輕搖了搖頭:“如果這些海盜再勇敢些,就應該去會稽府。當年孫恩就是從余姚登陸,攻占了會稽府,將才女謝道韞的夫君、會稽太守王凝之殺害的。不過,從余姚縣折向東南,經慈溪、明州府,最後從定海縣出海,縱橫二百裏,已算膽大包天了。”

朱雲道:“二姐對江南道的地形很了解。”

我淡淡一笑:“在禦書房當值的好處便是能看到許多平常看不見的物事,比如,各種各樣的地圖。天下很大,我卻困守宮中,多瞧一瞧地圖,算是解悶。”

朱雲笑道:“二姐心懷天下,卻不得不在宮裏和妃嬪糾纏不清,當真無趣。”我笑而不語,只搖一搖折扇,揚眉凝視。朱雲輕輕咳嗽一聲,忙又道,“海盜來如電去如風,余姚縣和慈溪縣都被打得措手不及,慌慌張張地閉城拒敵。可憐城外村邑的百姓被他們燒殺搶掠,死傷不計其數。”

幾縷刀光血影,一腔極度驚恐的尖叫和哭聲,我心頭一顫,眉心微動:“海防難守……連幾百海盜也擋不住。”

朱雲笑道:“二姐先聽小弟說完再憂國憂民不遲。弘陽郡王和二姐一樣,猜準了海盜從明州回來後,定從定海縣出海,於是親自帶兵前往定海縣主持防務。”

我嗯了一聲,無不擔憂道:“鄉兵平日務農,訓練甚少,如何抵禦這些海盜?何況小小一個慈溪縣,又能有多少兵馬?”

朱雲笑道:“豈不聞‘師克在和,不在眾’[33]?”

我淡淡道:“更確切地說,是‘賊既無城柵,唯以寇抄為資,取之在速,不在眾也’[34]。”

朱雲大笑:“這情形當真絲毫不差。”說罷與我一碰杯,仰頭飲盡,又道,“弘陽郡王命慈溪縣縣丞將百姓收入城中,閉城不出,自己卻帶著二百名壯勇前往定海縣。王爺三令五申,賞罰分明,眾人無不心服。”

我頷首道:“皇子守城,自然士氣大振。”

朱雲道:“弘陽郡王親自負土,日夜不休,帶領眾人挖掘守城工事,又遠遠地派出斥候哨探。數日後,海盜來襲,王爺先派一百名軍士裝扮成百姓背負家資往城中避難,這些海盜見了焉有不搶之理?於是眾人紛紛丟下財物,抱頭鼠竄。海盜追到城下掉入塹壕,守軍從城墻上向下丟滾石、熱油、火箭、毒箭,如此十停中死傷了三四停。剩下的人無心戀戰,也不搭救同伴,繞城海邊跑去。”

我哼了一聲,冷笑道:“‘戎輕而不整,貪而無親,勝不相讓,敗不相救。先者見獲必務進,進而遇覆必速奔,後者不救,則無繼矣。’[35]”

朱雲笑道:“二姐仿佛在那裏親看一般。”

我笑道:“比之親看,我寧願看書。”

朱雲道:“海盜到了海港中一瞧,只有幾條破舊的漁船。海面上還橫著巨索,接應的遠船急切不得靠岸。王爺一馬當先,親自帶兵殺到港口,命軍士列陣。一時士氣如虹,殺得海盜丟盔棄甲,為了爭奪僅有的幾條漁船逃命,甚至不惜自向殘殺。如此只有一二停逃回了海中。”

我笑道:“痛快!海盜畢竟是海盜,只會一味逞強鬥狠,怎知‘佯北勿從’‘餌兵勿食’?弘揚郡王則‘圍師必闕’‘窮寇勿迫’[36]。甚好。”

朱雲笑道:“二姐英明。不過海盜們逃去了海上,鐵索也攔不住,要追也難。”

高曜小試牛刀,竟然大獲全勝,我又欣慰又驕傲,不禁痛飲一杯。忽覺四周驀然一靜,有一個輕柔婉轉、細若遊絲的女子聲音在樓下唱道:“鬻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輸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島嶼……”[37]

朱雲聽了兩句,道:“真好聽,只是太淒婉了些。我常來這裏坐著,竟從未聽過。”

我傾聽片刻,遲疑道:“這是……”

朱雲奇道:“姐姐日日在宮裏坐著,莫非聽過這歌?”

只聽那女孩子又唱道:“鹵濃鹽淡未得閑,采樵深入無窮山。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出去夕陽還……”我嘆道:“雲弟,你聽出來她在唱什麽麽?”

朱雲又聽了兩句:“仿佛是……亭戶?”

我頷首道:“這是民間新制的《鬻海歌》。”

朱雲道:“二姐如何知道?”

我不答,轉頭向綠萼道:“去問一問,若得閑,請她上來唱一曲。”綠萼領命去了。我這才道,“這歌兒在江南道傳唱有些日子了,我在小書房讀到過。說的是‘亭戶’之苦。”

朱雲想了想,不覺現出迷茫的神情:“‘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輸征’‘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山去夕陽還’,亭戶竟這樣苦?”

一瞬的恍惚,我這才意識到,朱雲與我們是異父姐弟。我和母親所承受的驚恐和困苦,我們在獄中所度過的那些饑寒交迫的日子,他從未經受過。雖然父親和母親是長公主府的管家,整日操勞,但朱雲自小備受疼愛,又與高旸做伴,從未行過僮仆廝養之事。他尚未成年,就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又借著玉樞的寵愛,成為龍衛右廂副指揮使。他並未真正嘗過卑微與屈辱的滋味,又如何懂得鹽場亭戶的苦?如何明白為何亭戶願意拋棄家園,成為居無定所、遭人唾罵、被官府通緝的海盜?就連那四處漂泊的歌女,也並不曾真正唱出其中的苦難與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