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九章 得之失之

似有珍藏而久遠的震動從他內心深處逸散,肩頭的繡紋擦過我的眼簾,有些刺痛。他扳住我的雙肩,將信將疑道:“你說什麽?”

我從枕邊摸到那枚小梭,雙手托上:“陛下可認得這枚暗器麽?”

他拿起小梭,起身到燈下細細看了好一會兒。和暖的燈光如輕紗籠罩,小梭色如黃金。他珍視的目光充滿了對舊日盛事的懷念和向往,也洗去了他身上如蛆附骨的猜乖冷漠的氣息。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這一瞬有若八年——不,是十八年——他又變得英氣勃發、清俊挺秀,深情而眷戀的眸光亦有專注之處。果斷平叛的高思諺和殫精竭慮匡扶他登上皇位的周淵,隨著陸皇後的崩逝,終於成為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美好記憶。不論是我、玉樞、穎妃或是昱妃,因著十幾年的隔閡,都只能遠遠觀望。

他眉目之間清朗和煦,有若南風:“朕認得這東西,這叫三才梭,是她二十歲以前所用的暗器。鹹平十四年冬天,朕在紅玉山莊住著,還找到過她小時候用小石子打磨的三才梭。”他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三才梭’這個名字是怎麽得來的麽?”

我搖了搖頭,卻見他的神色微見酸楚。他重新坐在我身邊道:“她本來只專注於拳掌和劍術,暗器並非她所長。那時候……大約有二十六七年了吧,朕才只有七八歲。有一次,朕和她……還有已故的輔國公莫璐,一起去狩獵。當時箭矢用盡,她就用一枚石子打倒了一頭鹿。石子太軟,碎成齏粉,那鹿也只是被打中了頭昏了片刻。莫璐從囊中掏出一枚黃銅暗器補上一下,那鹿才死了。那枚暗器是照著她小時候用石頭打磨的樣子鑄造的,莫璐送了她一袋。她說:‘此暗器有天、地、人三道弧棱,可以叫作三才梭。’從此以後,她才開始苦練暗器。除了三才梭,朕再沒見她用過別的暗器。後來,她功夫大進,便極少用三才梭了。”他笑嘆,“朕當時就在一旁看著,你知道朕在想什麽?”

輔國公莫璐是周淵的前夫。我聽得入神,已分不清他口中給三才梭命名的人,究竟是“她”還是“他”。我又搖了搖頭。他將三才梭放在我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合上我的四指,“朕當時在想,她那一石子打不死那頭鹿,如果是朕補了一箭,如果是朕把三才梭送到她手中該有多好。可是朕那個時候太小太弱。待得朕會造火器的時候,她早已嫁入莫府。後來她入宮,朕不知道送了她多少火器彈子、名劍神兵,她卻從來不用。”

我鼻子一酸。皇帝稍稍側轉身子,嘆息道:“她離宮出走有好些年了,所用的暗器還是三才梭,樣子大小都一無改變。朕知道,當年她肯進宮,不過是一時昏了頭。但朕還總想著,只要待她好,她就能回心轉意。原來都是白費心。她從前為父母報仇雪恥是何等堅定,然而顯兒和義陽、青陽被人謀害,她卻毅然離宮。若她還在,朕何至於如此為難?”

當年周淵命錦素和李演一道篡改內史,逼慎妃退位。後僅憑一封奏折,便知道是我在指點李瑞查小蝦兒之事。其暗藏不露和見微知著早已令我心生懼意。若她一心一意來查兒女遇害之事,我和熙平也許就不能扳倒皇後。她的逃離,是我的幸事。然而,身為母親,竟能撇下親生子女遇害之事,也著實令我好奇。只聽皇帝嘆道:“宮裏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她大約是厭煩了。”

周淵的“身不由己”,當是和皇帝一道,廢黜慎妃之事吧。原來她竟如此自責麽?我握緊了三才梭,道:“其實貴妃娘娘並不是全然不理會,那奚檜不是貴妃親自捉拿到汴城府的麽?”

皇帝道:“這於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現在她應是回輔國公府了,在位的輔國公莫槿是她的兒子——也是朕的兒子。所以朕不怪她。”說著欣慰一笑,“她在宮外可收徒,總算可以將她的一身絕學傳下去,這是她畢生的心願。這枚三才梭大約是她新收的徒兒所用的。你認得此人麽?”

我嘆息道:“微臣慚愧,連救命恩人的樣子都沒看清楚,也實在不知道他是何人。”

皇帝寬慰道:“無妨,朕已經命汴城府尹劉纘、禦史中丞施哲、司刑鄭新和掖庭令李瑞聯手暗查此事,想來不日便有結果。”

我感激道:“謝陛下。陛下會命人在汴城中找尋貴妃麽?”

皇帝微笑道:“自然要找。朕倒不是盼著她回來為嬪為妃,朕只是想,她老了,該回來安養天年了。朕也老了,也想多見一見故人。”

當年周淵不告而別,皇帝暴跳如雷。張女禦言行失準被杖斃,慎妃借此自盡。後宮緘口莫言,再不敢提起她。想不到數年之間,竟雲淡風輕了。不,其實是眷戀更深。只因這眷戀深入骨髓,所有的生死離合才顯得不值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