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一章 君子落難

三年未見,李瑞竟又胖了好些,年屆天命,已有衰老之相。想是他倉促得知我入獄之事,從家宴上匆匆趕回宮,雖然罩了一身素衣,身上卻有新鮮誘人的肉香。他親自提了宮燈引我進了一間空房,幹草是新換過的,鋪了厚厚的褥子,兩幅青布棉被齊齊整整地疊在腳頭。小內監提了兩桶熱水,搬了一盆炭火進來。李瑞接過內監手中的青瓷燈台,揮手命人出去。幾人躬身退了出去,提著宮燈遠遠地站在門外一丈之地。

我看他們走遠,不待李瑞說話,便斂衽行禮:“得大人如此照拂,玉機感恩不盡。”

李瑞忙將燈台放在窗台上,扶起我道:“大人不必客氣,這本是下官應做的。”

我垂首道:“我已被免官,又是罪人。大人喚我玉機就好。”

李瑞臉上滿是痛惜之色:“下官不敢。他們到家裏來,說大人被聖旨發落到了這裏,下官初時還不信,連問了好幾遍方能確信。大人究竟因何獲罪?”

我嘆道:“今夜皇後召見,我應對不善,惹皇後生氣了。”

李瑞的身子晃了一晃,肩頭撞到了土墻上,潔白的衣衫頓時染上一片灰黃之色。他大驚:“這麽說,皇後娘娘忽然薨逝,是大人……這……這如何是好?”

我淡淡道:“已是這步田地,還能如何是好?恐怕玉機要在這裏長住了,倒給大人添麻煩,說不定還要大人為我收屍。”

李瑞向地下啐了三口:“忌諱忌諱!尚未到死路,大人萬不可如此灰心。大人放心,只要大人在這裏一日,下官定當竭盡所能,不教大人受苦。”

我心中感動,搖頭道:“玉機不敢教大人擔罪責。”

李瑞道:“下官自有分寸,大人不必憂心。”唇齒間是信誓旦旦,神色間卻滿是絕望的憐憫,“其實下官知道,皇後病痛多年,全是因為一些家門醜事。當年大人查出皇後長兄長姐的罪行,已是大大得罪了皇後。這……總是不行的。”

我頓時怔住。他雖不知內情,倒說對了八九分。此人憨厚義氣,卻也不失洞察力,誠然是一位敦敏長者。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遂屈膝深深一拜。李瑞俯身扶我:“大人何故如此?快快起來。”

我懇切道:“玉機窘迫至此,承蒙大人不棄,推心置腹,玉機銘感在心。”

李瑞亦唏噓不已:“大人說這些做什麽?若沒有大人指點,我李瑞焉有今日?大人好生歇著吧,明日還要早起呢。下官先告退了。”又指著燈台道,“這盞燈就留在這裏,火折子也留下。”說罷從懷中掏出火折,雙手奉與我。

我雙手接過,又道了謝,復問道:“請問大人,那邊屋子裏關著的兩個宮女,究竟是因何事到這裏的?”

李瑞正要退出,不意我如此一問,詫異道:“大人怎麽問起她們?”

那扇窄窄的窗戶又騰起一抹淡薄如煙的燈光。“那個秋蘭說,她因為偷了藥材被穎妃發落進來。偷了藥材這樣稀松平常的事情,自然有禦藥院的執事理會,何至於要穎妃親自發落,還在大正月裏坐牢?她們所犯的當是重罪。”

李瑞嘆服,隨即茫然:“這二人實是穎妃娘娘命下官進宮捉拿的,但究竟是何罪責,下官實在不知。穎妃娘娘只說,關到上元節以後才放出來,還要趕去做苦役。”

我嘆道:“罷了。只是那個叫銀杏的女孩子似乎生病了,不知大人可否通融一下,給她們也送些熱水熱炭去?若實在不便,就把我的分些給她們好了。”

李瑞感慨道:“沒有什麽不便的,下官照辦便是。大人自己也在這裏,竟還想著旁人的處境,大人真乃仁義之人。”

他的語氣不可謂不真誠,在我耳中卻是針紮一樣地譏諷。我的十指才剛在血色中浸染過,這會兒卻去援手兩個犯了重罪的奴婢,連我自己也覺得可笑之極。罷了罷了,又何必多事!怪不得那一日在宮外遇見皇帝,他說我矯揉造作,畢竟不虛。

從窗口望出去,果然見李瑞命人送了熱水和炭火進去。燈光如豆,暗影如山。我的善心在積年的謀算中,在屍山血海裏,現出鬼魅一般的飄忽和幽冷。偽善的心是永遠也暖不過來的。然而,我不得不偽善下去。老子曰:“大道廢,有仁義。”[75]誰理它是真是偽呢?

冷風吹熄了燈火,哀哭的聲音像天邊絮絮的風雲自相驚擾,並不能在我的心湖中激起一星半點的波瀾。我和衣而臥,銀色的炭灰乘著火光在我眼前歡快地舞動,發出壓抑而無聲的笑。原本冷冰冰的面孔被烤得燥熱,於是蒙上被子,就這樣睡著了。

我又夢見三位公主並排躺在金沙池畔,合目安睡。她們也蓋著厚厚的棉被,身邊不遠處擺著熱乎乎的炭盆。金沙池上彌漫著五彩煙嵐,就像那兩桶熱水在燭光下蒸騰起氤氳水汽。身子漸漸冷了,三位公主忽而一個冷戰,三雙黑漆漆的眼睛闃然圓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