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九章 蜉蝣之羽(第3/5頁)

我想起鹹平十年一個秋天的早晨,我為錦素而來,就站在這裏靜候慎妃更衣。慎妃的頭發烏黑卷曲,粗而且韌,紛亂交錯,卻生機盎然。也許是我當年身材矮小,總覺得那時候的寢殿比現在寬闊許多。我清楚地記得,因皇帝回朝在即,慎妃的笑意充滿期待。正因如此,我喋喋不休的無趣說辭,才能僥幸保留錦素的官位。

七八年前的事情,歷歷在目。皇後的背影裹著朱紅色的吉祥如意紋錦被,躍躍欲試的明快色彩與暗沉的環境和濃郁的病氣格格不入。那一瞬,我有一種幻念,就像在城門邊可以尋到一個意氣風發而非“累累若喪家之狗”的孔子[69],我揭開被子,皇後就會敏捷地站起身來,露出她在封後大典上端莊美好的笑容,侃侃而談。

但是她沒有。

穆仙上前將長發掖起,輕輕喚道:“娘娘,朱大人來了。”皇後在腐朽錦繡中發出低沉而渾濁的鼻息聲,良久方道:“扶本宮坐起來。”

穆仙低聲道:“娘娘累了,還是躺著說吧。”皇後卻執拗地伸出了手,穆仙只得將她扶起來。

我深深拜倒:“微臣參見皇後娘娘。”

皇後的胸中發出一聲撕裂的輕響,她喘了好一會兒才道了平身,虛著眼睛道:“坐吧。”說罷指一指腳頭的繡墩。我上前,與她相對而坐。皇後又道:“穆仙,太暗了。”

穆仙忙領了幾個宮人點燈,一時間寢殿亮如白晝。皇後艱難地擡起手,撫一撫散亂的鬢發,似有若無地一笑:“病成這個模樣,本不宜見人。只是見到玉機,難免有幾分故人心腸。”

她眼窩深陷,目光滯訥,臉頰消瘦,面色蠟黃。一擡手,只見雙手腫脹,五指箕張,幾乎已經並不攏。見她病成這般模樣,我大吃一驚,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穆仙扶起皇後的肩膀,讓她緩緩靠在身上,一面為她披上衣裳一面柔聲道:“娘娘昨天早晨勉強起身接受眾妃朝拜,今早便不該在椒房殿門口吹風,公主殿下也不是頭一次跑出守坤宮了。”

皇後從容道:“等一等她,也沒什麽。”我這才明白,芳馨從守坤宮回來,說皇後在椒房殿門口看宮人除冰。其實皇後是在等華陽公主回宮。穆仙向我感激道:“那些乳母,總不教人省心,若不是朱大人派人來,娘娘也不知道要等到幾時。依奴婢的話,要好好懲治一下才行。”

皇後道:“華陽剛強,她既不說,就由她去吧。”

我迅速擦幹了眼淚:“微臣有罪。微臣當早些送華陽公主回宮才是。”

皇後微笑道:“無妨。本宮聽說,華陽和你談得很投契。這孩子難得和什麽人好,今後還望朱大人能多多陪伴華陽。”

我垂首道:“微臣遵旨。”

皇後轉頭向穆仙道:“你出去候著,不得本宮的吩咐,不必進來。”

穆仙拿了兩個靠枕支撐住皇後的身體,看也不看我,便起身退了兩步,一揮手,所有的宮人都退了出去。一時只剩了我和她,這才覺得寢殿太亮了些,白茫茫的像烈日下的荒漠。我的背後出了一片細汗。皇後特意命人將帳幔高高挽起,又在床塌邊立了兩盞燈。燈光微黃,照出她浮腫的病容,有一種奇異難言的光彩。我心中一沉,說不清是喜是憂。

皇後細細地打量我,微微一笑道:“本宮記得你的身子不大好,時常染病,現下可好了麽?”

我恭敬道:“微臣的身子已無礙了。多謝娘娘掛懷。”

皇後嘆息道:“究竟是年輕,休養幾年,也就恢復如初了。”

我忙道:“娘娘靜心養病,也定會痊愈的。”

皇後微微搖頭:“已是旦夕之間的事情,說什麽痊愈呢?”她胸口起伏不定,錦被滑了下去,露出堅硬腫脹的右腹。她微微一顫,卻雙手無力。我連忙上前,將錦被扯起,覆上她的胸口。皇後順勢命我坐在她的身邊,嘆息不已,“當年慎妃退位,也曾病了好些日子。聽聞你侍疾殷勤,又常常勸慰,慎妃才能好得快。”

雖有提防之心,但與一個將死之人相近咫尺,語氣也不由得柔和下來:“娘娘怎麽說起慎妃來了?”

皇後道:“那年……是鹹平十年吧,陛下親征,掖庭屬處置了禦書房一個懷了龍胎的女禦。其實,本宮知道曾氏的孩子並不是皇子。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我自是知曉,然而我的驚詫也並非佯裝:“這……微臣不知。娘娘怎知曾女禦的孩子不是龍胎?”

皇後道:“恰巧陛下回宮之前,本宮調閱了前線送回來的起居注,因起居院的人拿錯了,所以無意中看過此節。聽聞曾娥被杖死的當日,慎妃與你也看過內史,你怎能不知道此事?”

我垂頭道:“微臣那年只有十二歲,內史所載,不敢細看,也看不明白。”頓了一頓,又道,“當年微臣當看仔細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