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八章 歲不我與

汴城尹查明了父親的“冤情”,玉樞又被冊封為婉嬪,皇帝當即補了一道聖旨,贈父親為長安令,封母親為正七品恭人。因玉樞不願我們遠離京城,於是皇帝又賜了田宅塋地。不久,我們一家便離開了熙平長公主府,來到汴城外的一處村落居住。

初時很平靜,每日不過是打掃墳塋和讀書。自從朱雲和村中的佃戶熟識之後,便漸漸有孩子們來念書,家中才變得熱鬧起來。我常常坐在小溪邊古槐下的青石上念書,孩子們則隨意盤坐在草地上,三三兩兩。先哲的教誨像陽光下的溪水一樣明澈而溫暖,好奇而專注的目光是那三年平淡生活中最閃亮的回憶——就像那日浸沐時,我對芳馨所說的夢境一樣。

點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26]

吾終與點也!也算實現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夢想。

日常往來的人只有啟春和采薇。她二人在玉樞入宮後便各自成婚。桂陽郡太守剿匪不力,被調回京師問罪,高旸便領了此缺,往桂陽郡上任去了。因信王多寵,林妃多病,啟春便留在王府中侍奉翁姑。采薇被封為泰寧君,嫁給了施哲。每月初三,我去白雲庵尋升平長公主談講。有時她為我講解佛經,有時她靜修不見。

偶爾穎嬪也會派人來看望我,玉樞的消息便源源不斷地傳來。玉樞初進宮時是專房之寵。因為玉樞擅長歌舞,宮中日日舉觴不盡,夜夜絲管不絕,處處盈風舞袖,室室弦歌雅意。在那些日子裏,皇帝因耽於享樂,惑於女寵,數次不能按時早朝午筵。或白日酒醉,不見群臣,或精神不濟,說話間便睡了過去。這是登基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一時間朝野風議,都說後宮進了一個水蛇精化成的女子,吸去了皇帝的精元。母親日夜擔心,生怕玉樞年少氣盛不知收斂,卻又鞭長莫及。她痛心疾首起來,會責備我和朱雲對玉樞漠不關心。我們姐弟對此一笑而過。如此數月之後,終於傳來了玉樞有孕的消息。

鹹平十五年六月廿八,昱嬪邢茜儀生下了皇三子高曄。鹹平十六年五月初七,婉嬪朱玉樞生下皇四子高晅。鹹平十六年七月,穎嬪史易珠、昱嬪邢茜儀和婉嬪朱玉樞俱晉封為妃,封號如舊。而嘉媛曲氏早就在玉樞進宮之初便失寵了。直到玉樞生下皇子晅,母親懸著的心才落入腹中。

鹹平十七年九月,玉樞再誕皇六女真陽公主。十月,父親被追封為高淳縣候,謚號恭烈,置墓園,百家守冢,四時祭祀不絕。朱雲當即陪著母親回京謝恩,就此搬回京城居住。我堅持住在墓園,陪伴父親最後幾個月。

日子像一潭靜水,緩緩流盡而不自知。我的恨意被眼前的繁華如碧綠悠長的水草層層纏繞,靜靜沉在水底。自從真陽公主出生,我便常想,父親殺了他的孩子,玉樞卻為他生了孩子。如果漫長的時光和鮮活的生命足以平息海一樣深闊的血仇,那麽我當年初驚聞玉樞承幸時的憤怒便是多余的。玉樞執意入宮,或許是對的,倒是我自己的心智僵化,行事不合時宜了。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27],轉眼便到了鹹平十七年的臘月。還有幾個月我便二十歲了。玉樞已然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卻依然孤身一人。母親為此憂心不已,卻也無可奈何。京中顯貴雖然知道婉妃的妹妹待字閨中,卻無人敢來提親。一切總要在我二十二歲出宮時方見分曉。

臘月十四,朱雲親自接我回京。十五日,聖旨下,我被封為正四品女錄,入宮為禦書房書佐女官。朱雲授龍衛右廂副都指揮使,領指揮使俸秩,入太學讀書。

領旨謝恩後,我請小簡正堂上座。小簡告了罪,只敢坐在下首。因京中府邸是敕旨新建,時近年關瑣事繁多,家中沒有得力的管家,於是母親陪話片刻,便自去料理家務。我命綠萼為小簡重新添茶,小簡忙站起身道:“奴婢怎敢勞煩綠萼姑娘?”

數年不見,小簡的眉心眼角亦多了幾絲聰明的細紋,神色也愈見老成。我瞧著他身上簇新的綠袍,笑道:“簡公公侍駕辛苦,如今也是副都知了,怎可還自稱奴婢?區區一杯茶,又何足道?”

小簡感慨道:“三年前奴婢因為在昌平郡王面前多了兩句嘴,被別有用心的人告發到陛下跟前。若非大人指點,昱妃娘娘求情,奴婢早就被趕出內宮做苦役了,哪裏還能坐上這副都知之位?大人面前,奴婢不敢放肆,更不敢居功。”

綠萼笑道:“這麽幾年不見,簡公公見了我們姑娘還是這麽會說話。”

小簡將綠萼上下一打量,也笑:“綠萼姑娘在城外居住三年,倒比從前更加年輕貌美了。可見有其主必有其仆。過幾日回宮,定要羞死後宮的那些庸脂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