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四十三章 猛虎蜂蠆

聽聞錦素是在掖庭獄中以白綾賜死的,罪名是穢亂邊軍,淫釁主將,本該提交黃門獄廷審,斬首棄市,想來因昌平郡王之故,才留了全屍。小錢向我稟告此事時,我正與穎嬪在章華宮細細挑揀皇帝預備賞賜理國公府的繡品與首飾。窗邊雪光彌漫,映得一桌子的金紅錦繡之色透出肅殺的冷光。

穎嬪舉手端詳著一條桃紅色宮絳,聞言冷笑:“桃之夭夭,宜室宜家。還以為她嫁了王爺,陛下能網開一面。終究還是個死。”

小錢聽了,低頭不敢說話。我心頭一酸,只問道:“於錦素是什麽時候去的?”

小錢道:“也就是昨天傍晚的事情。”

穎嬪笑道:“姐姐的消息真靈通,昨天傍晚才處決,今日小錢便得了訊息了。可憐章華宮還蒙在鼓裏。”又笑問小錢,“你是如何得知訊息的?”

小錢躬身道:“回娘娘,奴婢偶然遇見施大人,是施大人告訴奴婢的。”

穎嬪冷哼一聲,無話可說。我暗暗搖頭,放下手中的白玉篦,擺手道:“下去吧。這件事情不準亂說。”說著斜倚在錦枕上,向穎嬪道,“易珠妹妹,人已去了,又何必再將昔日的恩怨放在心上?”

穎嬪微微苦笑:“不錯,她死了,我卻還是穎嬪,可見我勝她一籌。”

我微微一笑道:“‘功有難圖,不可豫見’[107]。其實我想過,倘若那一次於錦素真的被罷官,周貴妃可能會讓你做皇太子殿下的侍讀。只是你就算做了侍讀,也逃不過發配充軍的命運。”

穎嬪斷然道:“不。倘若是我做皇太子殿下的侍讀,我定不會讓他涉險。”

我擡眼一瞥,隨手拿起一枚鏤雕青玉鐲套在腕間,微笑不語。穎嬪道:“姐姐不信?”

我將玉鐲除下,比在她的眼前:“技藝最高明的玉石匠,會根據石料的天然形態來選擇器形。雖說古人常言‘舉負薪之才,升君子之器’[108],但所謂‘負薪之才’,也要是一塊璞玉才好。若是頑石,只能雕個囫圇,立在外面風吹雨淋,哪裏還能親潤美人肌膚?不論太師太傅、女官舍人,都不過是玉石匠。皇太子殿下‘不扶自直,不鏤自雕’[109],深得陛下喜愛,所以被立為太子。妹妹當真以為,你能阻止得了皇太子去湖上救人麽?”

穎嬪呆了半晌,嘆道:“果然。這樣說來,姐姐當初偏心於錦素,倒救了我。”

我將玉鐲放在芳馨伸過來的錦盒中:“不是我救你,而是總有一人會應此劫,不是於錦素,也會有別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於錦素對你也未必是一絲好處也無。都放下吧。”

穎嬪一哂:“旁人勸人放下執念,都說些子曰佛語的恕道,偏姐姐這樣奇特,竟能說出仇人的好處來。”

我笑而不語。穎嬪將宮絳拋在一邊,推一推幾上的嫁衣:“我有一事不明,要請教姐姐。於錦素不過是給昌平郡王做了侍妾,即便昌平郡王擅自回京誤了事,那也是昌平郡王的錯。姐姐素來聰明,怎能不明白這一點?姐姐和於錦素相交多年,為何見死不救?”

我撥一撥垂落在我腳邊的繡金佩帶,從容道:“妹妹怎知我見死不救?”

穎嬪道:“姐姐深得陛下愛重,若肯出言相救,陛下定能饒恕她的性命。”

我低頭一笑,語氣微寒:“娘娘是在譏諷玉機麽?”

穎嬪一怔,不甘示弱道:“我怎敢譏諷朱大人?只是實在想不出於錦素有什麽必死的理由。自古英雄愛美人,昌平郡王正在盛年,耽於美色也是平常。我隱隱聽聞,於錦素是因與慎妃之死有關才被從軍中提回京的。姐姐是因慎妃之事,才棄於錦素不顧的麽?”

我冷笑道:“當初娘娘助施大人將芳馨姑姑和綠萼關進掖庭獄受審,娘娘忘記了麽?娘娘深知內情,何必還來問玉機?”

穎嬪眉心一聳:“不瞞姐姐,那次我是奉聖命行事。我只知道掖庭屬在查慎妃自盡的真相,實情如何,我全然不知。若不是執掌後宮大權,我便是連這一點零星的消息也聽不到。”

我一怔,歉然道:“妹妹既知道此事是宮中機密,我又怎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亂語?”

穎嬪道:“‘天道甚夷,而民好徑’[110]。姐姐救她一時,卻救不了她一世。姐姐‘既明且哲,以保其身’[111],並沒有對她不住的地方,大可不必如此傷感。”

我的四肢瞬間失去了所有熱度,懼意如雪片襲上窗紙,簌簌地響。我雙手微顫,緊緊抱住手爐,仰天而嘆。我對錦素的愧意,又怎是穎嬪所能知曉?“舞弄其智,制禦他人”“穿窬成路,奸人者殺”。說的是錦素,亦是我。

穎嬪見我不說話,便展開嫁衣笑道:“再過幾日便是新年了,已死的人,提她做什麽?陛下恩賞理國公府,連嫁衣都備下了,采薇妹妹好福氣。”說著面色一變,將嫁衣拋入淑優捧著的木盒中,蹙眉道,“文繡坊的人當真是不用心,謝小姐的刺繡功夫天下聞名,這樣的嫁衣如何賞賜下去?叫他們好生做一套新的來,一個月之後拿來我瞧,若再做不好,我必告訴少府監,這坊監之職,可以不必做了。”